28  这阵子你有心事？

辛柔吓了一跳，见是儿子，捂着胸口嘘了口气：“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也不见你来吃饭，我和你爸都吃完了，我去你的房间也没见到你，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我去一个同学家玩了，我在他家吃过饭了。”二狗绕过母亲，快步跑开了。好在黑灯瞎火的，料想母亲也看不到他的窘态。

回到房间，他兀自心绪不宁，感觉像是做梦一样，偏又那样清晰。他刚坐到床沿上，就见母亲推门走了进来。他此刻竟不敢面对母亲的目光，“妈，我要睡觉了！”

辛柔看了他一眼，柔声说：“你告诉妈，今晚你到底去哪儿了？”

“妈，我不是都告诉你了么，我去同学家了。”

“你还这么小就不跟妈说实话了！”辛柔轻叹一声。

“妈，你怎么不信我呢，我真是去同学家了，骗你是小狗，真的。”

辛柔没再说什么，转身从墙上取下来一面小镜子，递到二狗面前。二狗看了一眼，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只见镜子里自己脸颊上有好几个口红印，异常清晰。

“你怎么说？”

“我……我……”一连说了好几个“我”，还是没能“我”出什么，二狗黝黑的脸缓缓变成了猪肝色。一时间，他脑中乱作一团，似乎有千言无语，只是找不到哪一句作为前锋，哪一句殿后。眼睛直直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那一刻，空气都似乎要凝固。母亲辛柔就站在他面前，而他却说不出话，那短暂的沉默像是永无止境，他不知该怎样度过。

“以后遇到什么事就跟我说，别小小年纪就学人家撒谎，撒谎的孩子不招人喜欢知道吗？”

“知道知道。”二狗机械且本能的说着。

辛柔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出去了。只是，他并未看到母亲临行前的那一眼。直到母亲出去后，他还是想不明白——这么轻易就放过了自己？

他还以为要发生多大的事，甚至还做好了被盘问以及挨打的准备，可这结局却是如此轻松。他老饕似的大口喘着气，也不再去想什么了，可能母亲也不愿深究，她可能也不知道儿子脸上为何会有口红印。只是，这一句连他自己也知道是自欺欺人。不管怎样，这一切都过去了，虽然感觉还是像做了一场梦，但这梦都是好梦，他愿意一直留在这梦中不愿醒来。

梦总会醒来，醒来后又是另外一天，好似所有的烦恼都在这一夜中烟消云散。第二天上学校，他照例跟同学谈天说地胡侃大山，只是当上数学课他要出去罚站而王诗诗老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的时候，他才觉出落寞和无奈，该有的麻烦不会因他睡了一觉就消散了。

课间或放学后，他还是很想去那棵国槐树下看看王老师，只是在他心中好像缺失了什么，好像有什么事情再也回不到从前，再做这些就有些师出无名或是不合时宜了。本来王老师对他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改观，甚至还对他微笑了，可那天杂货间发生的事，让他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他想到这些，满嘴都是苦水。可事已至此，他又有什么办法？日子还得一天一天过，他所想的都变成了他不想要的样子。虽然他动了心思，也下过一番功夫，但这一切并不是他所能掌控的。唯有偶尔想到张姐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还是有用的，还是挺招人待见的。

几年后，当我从他口中得知他跟张姐之间的时候，还是感到不可思议，不明白他是怎么下得去嘴的。那时张姐已年近花甲，不管怎么打扮，也掩饰不了岁月留下的沧桑。两人年纪差了将近半个世纪，说是奶孙恋也不为过。他怎么看上张姐的，而张姐历经半个世纪的沧桑，又怎会接受一个孩童的胯下之辱？

我想不明白，唯有震惊莫名。而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张姐的温柔我不懂，她虽然岁数不小了，还像大闺女一样。紧接着，他又像解释什么，说只跟张姐偶尔有过那么几次，没有过多交往。

他那时候还是个半大孩子，还在学校上学，村里又是人来人往，他说的也许就是实情。可我从他眼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几分狡黠，断定他二人之间决不可能只是偶然，但再问什么，他却不肯说了。

还有一点让我困惑，什么跟大闺女一样，难道大闺女他也得到过？我转念一想也即明了，我怎么把小芳给忘了，他二人不是还在不久前钻过柴草垛进过水渠吗？

只是，小芳顶多算是少女，不算大闺女。我又细细一想，也便想通了——我想到的是二狗小时候的事，是在我们村小学上四年级下学期的事，不是现在的事，不是现在已经上初二的时候了，这期间他就没跟别的女人发生过暧昧？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说是羡慕，不很恰当；说是嫉妒，也不妥。总之，一颗心怦怦直跳，恨不能取而代之。但想到这一点我又惶恐了，我怎能这样想，怎能有着这样一颗不安分的心？我立志做个正直的人，怎能自甘堕落？可是，这样做就不是好人了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有七情六欲嘛，这有什么错？

倒退到二十几年前，也即是我上小学四年级下学期的那个初夏。那时候的我，从不敢想象在我还是半大孩子的时候，二狗就已经尝过禁果了，还不止一次，还不止跟一个人。但他看上去却并不总是快乐的，尤其“杂货间”之后的一阵子，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寡言少语，变得郁郁寡欢了。

我记忆中好似有那么一天，或许是“杂货间”之后的事，也或许是他在路上用转头打破了大刚的头从而“救了”班主任和王诗诗过后的几天里，总之那时还没放麦假，但也就在麦假前的几天里。那天午休过后，离下午第一堂课还有些时间，同学们在教室里刚刚醒来，都睡眼惺忪的伸懒腰打哈欠，班主任郝玉兰就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我记得很清晰，那天下午的第一堂课并不是语文，而班主任是教语文的。我们立刻正襟危坐，却见郝玉兰径直奔向刚刚睡醒的二狗。他刚揉了揉眼睛，就见郝玉兰已站在了面前。

“陈二狗同学，你是怎么回事，学习成绩一降再降，都已经垫底了知道吗？”

二狗站起身，低下头，无言以对。

“你这一阵子怎么了，数学居然考了六分，你是上课打盹了还是怎么回事？”郝玉兰稍一停顿，又说，“这阵子你有心事？”

“没有没有，我就是学习不好，老师。”二狗赶忙说。

“学习不好不是理由，没有学习不好的学生，只有不认真学习的学生，你觉得你比别人笨吗？”

二狗低着头没吱声。

“如果你一直学习差，一直倒数，这还有情可原，可你上学期还排在中上游啊，还算是个好学生啊。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跟老师说一说！”

“没有，没遇到什么事，我……我就是笨！”

郝玉兰一脸的不信，环顾一遭，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他了？”全班同学都摇头说没有，二狗只得继续解释是自己的问题，跟同学无关。

如果有人说欺负二狗了，我第一个就不信。别看他个头不高，浑身却有着使不完的劲儿，我觉得全班没有一个人能打过他。

“你们不要觉得他是外村的就欺负他，尤其咱村的学生，知道吗？你们都是同学，要团结互助知道吗？”

全班同学都说知道，说得不齐，此起彼伏的。

郝玉兰又看了一眼二狗，似是告诉二狗，又似是自言自语：“这样下去可不行啊，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你的数学怎么考成这个样子呀，看来得补补课了。”也不等二狗应答，她看了看手表，“好了，准备上课吧。”

直到她走得无影无踪，连高跟鞋踏地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二狗还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

显然，他还没缓过神来。没反应过来的同学大有人在，我们都不明白，班主任一向对二狗没有什么好脸色，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反常？因为我们都听出了郝玉兰话语中的嘘寒问暖，同学胡杨（发现二狗钻柴草垛的始作俑者）探过身子，悄声问二狗，你跟班主任是亲戚？

我想，也唯有这个问题能解释一切，但我知道郝玉兰跟二狗绝无亲戚关系。因为几个月前，也就是二狗刚来我们学校的时候，有一次郝玉兰气急了，骂二狗是个脑里长瘤子的怪物，是个不折不扣的牲口，是个神经病。你想呀，如果他二人是亲戚，郝玉兰无论怎样，也不会这么骂他。

这就令人费解了，而二狗的解释也很干脆——我跟她不是亲戚，我来这里之前都不认识她。

胡杨还想问些什么，上课铃响了起来。下午第一堂课是数学，很快王诗诗就拎着教科书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