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宣传科那帮人,手脚比毛明预想的快。不到两小时,几辆贴着市电视台和主流新媒体标识的采访车,就乌泱泱地挤在了卯林交警队那个满是泥脚印的小院里。长枪短炮架起来,补光灯白得刺眼,把院子里那几棵半死不活的冬青树照得惨绿。
毛明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乱糟糟的场面,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扯了扯警服领口,那硬邦邦的领子磨着他发红的脖子。“妈的,搞这么大阵仗……”他低声骂了一句,有点后悔自己那通咆哮电话了。这直播要是搞砸了,他毛明就不是丢人那么简单了。
“阵仗小了,烧不动。”高华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坐在椅子上,那条伤腿架在另一把椅子上,裤管卷起,露出底下僵硬的护具。他手里捏着几张赵小波炫技溅水的截图复印件,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纸角。“赵小波那边,稳住了?”
“陈恄盯着,跑不了。”毛明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点不安压下去,“老高,你说……能成吗?”这话问出来,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他毛明什么时候问过别人成不成?干就完了!可这次,看着楼下那些黑洞洞的镜头,他心里没底。这把火,烧得太猛了。
高华民抬起眼皮,目光越过毛明,落在窗外那些忙碌的记者身上。“火点起来了,能不能烧透,看风往哪边刮。”他把手里的复印件轻轻放在桌上,“风要是只吹赵小波那股邪气,烧完也就剩把灰。风要是能吹到路底下那些烂根……”他没说下去,但那意思毛明懂。烧不到根上,卯林这条破路,还得接着吃人。
楼下传来一阵骚动。陈恄押着一个人过来了。那人二十出头,瘦得像根麻杆,头发染得黄不拉几,耷拉着脑袋,手腕上铐子锃亮。正是赵小波。他被几个记者的话筒和镜头怼着脸,吓得直往后缩,嘴里嘟囔着:“别拍……别拍我……”
毛明眼神一厉,那股熟悉的暴怒又顶了上来。他整了整警服,大步流星地推门下楼。
直播信号一接通,毛明那张因愤怒而绷紧、眼窝深陷的脸就出现在了无数个手机和电脑屏幕上。他没废话,直接走到被陈恄按着肩膀、抖得像筛糠的赵小波面前,一米八几的个子像座铁塔,压迫感隔着屏幕都能渗出来。
“赵小波!”毛明的声音通过麦克风,炸雷般响起,震得赵小波一哆嗦,“抬起头!看看这些镜头!认识吗?!”
赵小波惊恐地抬头,被刺眼的灯光晃得眯起眼,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毛明猛地举起手里那叠打印纸,几乎要戳到赵小波脸上!“这上面是你吧?!啊?!改装底盘!加大轮胎!下雨天专门找积水路段开快车!溅路人一身泥水!还拍视频发网上炫耀?!说!是不是你干的?!” 毛明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镜头上。
“我……我……”赵小波嘴唇哆嗦着,想否认,但看着毛明那双要吃人的眼睛,还有周围那些黑洞洞的镜头,话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爽吗?!”毛明逼近一步,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质问,“看着别人被你溅一身泥汤子,像个落汤鸡!爽吗?!回答我!”
“不……不爽……”赵小波吓得快尿裤子了,带着哭腔。
“放屁!”毛明怒吼,一把将打印纸摔在地上,散落的纸张上那些不堪入目的截图格外刺眼,“不爽你发什么?!‘低底盘车主的末日’?!‘溅得真他妈均匀’?!这他妈是你写的吧?!”他弯腰捡起一张最清晰的截图,上面是赵小波在车里对着镜头比划下流手势的得意嘴脸,背景里一个模糊的骑车人被泥水彻底吞没,“看看!看看你自己这副嘴脸!像不像个畜生?!”
镜头给了那张截图一个特写。赵小波那张扭曲炫耀的脸,和此刻他惊恐绝望的表情,形成了最讽刺的对比。直播间里的弹幕瞬间爆炸:
“卧槽!人渣!”
“真他妈恶心!这种人怎么拿到驾照的?”
“严惩!必须严惩!”
“看得我拳头硬了!”
毛明直起身,不再看瘫软的赵小波,而是转向镜头,那张因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他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
“各位市民!各位网友!你们看到了!就是这种人!把马路当成了他撒野取乐的游乐场!把别人的狼狈,当成他炫耀的资本!他们开的不是车!是凶器!是能要人命的玩意儿!”他猛地指向交警队大门外,卯水桥西延线的方向,“再看看那条路!看看那些刚垫上碎石、底下还是烂泥的水坑!看看那些歪歪扭扭、风一吹就倒的警示牌!为什么一个小小的水洼,能掀起‘海啸’?为什么开得再慢,也能溅人一身泥?!根子在哪?!”
直播镜头随着毛明的手势猛地切了出去!无人机升空,高清画面瞬间传回:
昨夜刚抢修过的路段,在明亮的阳光下原形毕露。碎石缝隙里渗出浑浊的泥水,汇聚成新的、更细小的水洼。一辆底盘稍高的面包车驶过,轮子带起的泥点不高,却足够精准地甩在旁边一辆出租车的侧窗上,留下几点清晰的污迹。路边,几个警示锥桶被车流带起的风吹得东倒西歪。更远处,刚挖开的临时排水沟里,水流缓慢,淤积着枯枝烂叶。
毛明的声音,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每一个观看直播的人心上:
“路烂!是根子!人渣!是火星!根子烂了,火星子一点就着!今天他赵小波溅水取乐,教唆撞车!明天呢?!后天呢?!这条路不彻底修好!不把底下那些烂泥坑挖干净!不把警示做到位!不把路权划清楚!今天是一个被溅水吓疯的女司机撞了车!明天就可能是下一个王根生!下一个被泥水糊脸、看不见路、一头栽下去再也爬不起来的人!”
“王根生”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直播间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是更加汹涌的弹幕狂潮:
“王根生是谁?”
“我知道!之前新闻报过!那个摔死的菜农!”
“原来是因为这个?!”
“这路……也太破了!”
“路政吃屎的吗?!”
“严查路政!严查!”
镜头切回交警队小院。毛明胸膛起伏,指着面如死灰的赵小波,对着镜头,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碾出来:
“赵小波这种人渣!我毛明今天把话撂这儿!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我还在卯林交警队一天!见一个!我抓一个!该拘拘!该罚罚!绝不手软!但是——”他声音陡然拔高,像炸开的惊雷,“光靠我毛明抓人!抓不完!也治不了根!今天直播!就是要让所有人看清楚!这邪火是怎么烧起来的!路烂!才是最大的帮凶!路政的!管工程的!你们也给我看好了!这条路上的坑!再填不平!再养出下一个赵小波!下一个王根生!老子毛明!就算豁出去这身警服!也要追着你们!追到市府!追到省厅!问个明白!到底是他妈的政绩重要!还是老百姓的命重要!!!”
最后那句咆哮,震得话筒嗡嗡回响,也像重锤一样砸在无数观看直播的人心上。
直播信号戛然而止。
小院里死寂一片。只有补光灯还在散发着灼热的白光。记者们面面相觑,都被毛明最后那段近乎悲壮又带着毁灭气息的宣言震住了。
赵小波彻底瘫软在地,被陈恄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毛明站在原地,胸膛还在剧烈起伏,警服后背被汗浸湿了一片。他抬手抹了把脸,手心里全是汗,还有一点控制不住的微颤。
高华民拄着拐,慢慢从楼里挪出来,站到毛明身边。他看了一眼毛明紧绷的侧脸,又看了一眼那些还没散去的、神情各异的记者,最后目光投向卯水桥的方向。风里,带着尘土和远处工地的噪音。
“火,点着了。”高华民的声音很轻,只有毛明能听见,“风……开始刮了。”
毛明没说话,只是望着那片阳光下依旧显得破败不堪的道路,眼神复杂。他这把火,泼出去了。燎原之势已成,但这把火最终会把这片积弊烧成灰烬,还是引火烧身,把他也一起烧成焦炭?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