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九)
书名:十八般江湖 作者:多少丁 本章字数:4563字 发布时间:2025-07-28


每个人都有脾气。皇帝发脾气会打太监,太监发脾气会打宫女,宫女发脾气会打下人,下人发脾气会打洗脚水做饭给上面那一帮人吃,那一帮人吃了就会拉肚子,拉完肚子气就消了。

所以说,脾气再大也总有泄气的对象,泄完就好了,不然满天下飘的都是脾气,哪里挤得下氧气。

但易枝芽没有泄气的对象,要不就是石头。

在海里漂流的那些可怜日子,他发脾气就会揍大海一拳,或者踹大海一脚,多打几拳多踹几脚也没问题,大海照单全收、毫无怨言地把气消化了。而石头坟就不一样了。

在这样的坟里,放个屁也等于自残,因为味道半天不散有害心理健康,就不说动手动脚了,有种揍它一顿试试。

三四天下来,满身体都是气的易枝芽就要爆炸了。他也是希望自己爆炸的,只要将石头坟炸开哪怕一个小小的口子,也算是出了口恶气。他的要求并不高。虽然这样的死,辉煌得“气”吞山河。但在没有炸药的情况下,气炸了其实是不符合科学的,所以只能要死不死地活受罪了。

这三四天漫长得就像三四个朝代似的,他受够了。但他也不是没有想办法。梅花听宇的密室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他认为石头坟与密室一样,一定有开关。想法对极了,但他的做法很不对。

他将石头坟里的每一寸石头都敲了个遍,一点一滴地敲过去,上下左右都不放过,右手敲坏了换左手,左手敲坏了换脚跺,两只脚跺坏了换脑壳撞,脑壳撞坏了就没办法了。

绕来绕去,他还是将气撒在了石头上面,将自己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假设有一面镜子从天而降,他就会发现自己快要成仙了。

他宁可回到海里去,死给妈祖看。

妈祖是梅花码头讨海人的神,自然也是他的神,所以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神。要说落难以来,他盼星星盼月亮盼奶水盼馒头,而今盼望一场大风——石头坟里每一个角落他都跪拜过,向妈祖磕头又叩首,把之前所有学到手的骗人的不骗人的好话都说了个腻,祈求妈祖带点生猛海鲜或者更好一点的礼物去找风神吹吹风。

但隔着一座无情的石头坟,妈祖可能看不见。

怎奈何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风动石岿然不动。

转机出现在一个好觉上面。如果易枝芽当初好好睡一觉,他现在绝对是在石头坟里唱歌跳舞。

但四昼三夜,他几乎没有合过眼,一来没心情,二来也不会特意睡到石头床上去,到处是石头,同样是石头,睡哪里不是睡?今晚不同,今晚他精疲力尽,今晚他终于上了床。

他是将石头床当作灵床的。他想,梅花码头人家,再穷的再不济的家庭丧了人,好歹也能找到几条瘸腿凳子拼出一张灵床来。他觉得这样的死,可能就是先生嘴里常说的死得其“所”。

他上了床,模仿死人的样子,板板正正地躺着,就这样好好地躺着,没来得及幻想些什么就睡着了。这个挨千刀的是真的累了,也是真的想死了。就是没想到玄机就在这张石头床上。

床板的石头材质高级许多,一张大约有五六个开元通宝厚度的龙王玉。龙王玉能随着接触物体温度的变化而变化,当易枝芽上床一定时间后,他的体温自然就是龙王玉的温度了。

龙王玉下面有一张铜板,金属更是吸收热能的行家,因而轻而易举地就能达到龙王玉的温度,遵循热胀原理,使得铜板夹层里的插销自动弹出,促使石头床旋转九十度,露出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跟所有的传说一样,地下室都有宝藏。

看来石头坟前主人的动机很简单,只要来人愿意上床,便会附赠豪礼,相当于时下火爆到不行的青楼行业搞的那种睡一送一的促销活动,也就是人见人爱的双飞燕。有些害羞的客人光来坐一坐、摸一摸,是享受不到优惠的。因此从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石头坟前主人十有九八是个慈善家。

又是一个不知道睡了多久的仅次于长眠的好觉。

易枝芽醒了,他来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东面有一个石头窗子,正正好够他钻出去。探出脑袋一看,不得了,窗子下面正正好是礁石群,就这么跳下去,摔成肉泥都算运气好,但阎王爷是不收这种烂货的。

从设计理念来说,这个窗子的主要用途是通风透气以及采光,其次是观光,最后才是自寻短见。

地下室西北角落有一个小池子,杀猪桶大小,泉水叮咚,源源不竭,但就是溢不出池子。这也是宝藏之一。

易枝芽慢慢就会发现,池水冬暖夏凉,冷热两用,养生之外亦能疗伤。他后来长得那么讨女孩子喜欢,女孩子怀揣爱情的炸药包一个个前仆后继狂轰滥炸,兴许就是这个杀猪桶惹的祸。

地下室中央有一块大石头,看起来像桌子。就是桌子。桌上有一本书,书上有一封信。

然后剩下的又全是石头了。

易枝芽感到无比失望。正常来说,是个人都会去翻翻书看看信,但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这种东西他连一个正眼都不会给。

实际上只要拿起书信,就能看见书信下的桌面有一个口子,口子里有一把拐杖,只要拔出拐杖就能发现,风动石已经在缓缓开启。原来口子底部有个杖座,它就是风动石的开关,拐杖拔出即开,插入即关,实用性仅次于心灵感应与人脸识别。

如果再做深一步研究,就会有更大的收获,这把拐杖简直就是一把神器,杖头雕刻有“飞虹杖”三字。这飞虹杖,为三千年紫檀打造,大唐建朝以来兵器谱常年排名第一。

就算将它当作普通拐杖来用也很显摆,杖身雕刻着一龙一凤,巧夺天工,似是相互缠绕,实是各自妖娆,龙为金龙、凤为银凤,拐杖一动,龙凤就仿佛是活的,上下涌动,交相辉映。这样的拐杖,拄它上街走一趟,想要有多虚荣就有多虚荣。虚荣就是一剂良药,拄它上街走一趟,半身不遂能好一半,有时间再来一趟,当晚就能单手抱着媳妇上炕。

飞虹杖还具有“暗器”功能,杖的屁股位置藏有一把剑,名曰“飞虹剑”,薄如蝉翼,不明就里的人见了,会以为它只是一道影子。所以拿它来砍人脑袋,人脑袋都不晓得是怎么掉的,伤痕都找不出来。所以说这种利器绝不能落到坏人手里,否则拿它作案,警察叔叔将会绝望到出家。

对于石头坟来说,飞虹剑还是一把钥匙,它能插进风动石与山洞口咬合部位的任一缝隙,再稍稍扭动,便能四两拨千斤,启开风动石;关闭也是一个原理,反方向即可。总之开与关都像脱裤子一样简单,亦解决了杖座不能随身携带的弊端,同时也构成了双保险。

宝藏还远远不止是这一些。

更甚的是那本书,它就是饮誉天下的崆峒创派绝学《花稼之舞》,只要学会书里的招数,持一把拐杖就能横行天下。

七十五年前,西域传奇大侠飞虹子曾以《花稼之舞》,约战落红神尼三百回合不分高下,技惊四座,天下传颂,并以此为契机,拉开了崆峒派的豪华篇章。不管是李白的“世传崆峒勇,气激金风壮。”,抑或杜甫的“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都印证了飞虹子时代无人出其左右的无限风光,以及崆峒派的非凡影响力。飞虹子于十六年前闭关,若未西归,也当年逾百岁了。

全屋都是宝。易枝芽发财了吗?还没有。相关飞虹杖与《花稼之舞》的营养成分,信里面都写得明明白白,可惜他看不懂。

但话说回来,要是看得懂,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花稼之舞》拿来擦屁股——他是在糊里糊涂地练成《花稼之舞》之后才知道信里说的什么。信里面当然还有其他内容,最恶心的是还有附带条件。也就是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不过易枝芽压根儿就没想吃这种霸王餐,一开始他只想吃掉书。

在地下室里又经历了生不如死的一天后,他突然间饿了。五天来,第一次感觉到饿,天晓得这叫不叫回光返照。

在他扑向书信,抓起来要啃的时候,才逐一发现了石桌里的秘密。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石头坟。

再然后石头坟就变成了他的天宫。他就管它叫天宫。过上了神仙一般的生活后,有点饱暖思淫欲的意思,他就会开始做一些无聊的事情,比如读书,千不该万不该,《花稼之舞》竟然全是画画,这下他起劲了。

但他哪里知道这一惊世绝学首先强调的是招式,变幻无穷而又不失美感的招式,他更不知道创作这本书的武学大家飞虹子同时也是美学家、舞蹈家。作为曾经的少林弟子,飞虹子反感于少林武术近乎于呆板的循规蹈矩,因而果断出走以云游天下,最终在敦煌飞天舞的启发下终得绝学。他吸收并糅合了敦煌飞天舞的高难动作与技巧内涵,使之成为了天下最美的武功。

这样美的功夫,首先强调的自然是招式,故而《花稼之舞》并无文字,全篇动作图形,就连下半部修炼内力的各种静坐吐纳亦是。整体说,它先外后内,经千锤百炼之磨合,而当内、外修为达到平衡之时,即告功成。

易枝芽如获至宝,爱不释手。他以为就是一本小人书。

也确实,《花稼之舞》堪称武学中的典范教材,一招一式,通俗易懂,由浅及深,循循善诱,修炼招式为五年,修炼内力亦五年,两者磨合再五年。但易枝芽只用了一半时间。

如此速成,当然有玄机,《花稼之舞》由外养内,而《八般弱水剑》由内及外,形成了强力而有效的互补,用易枝芽的数学来描绘这件事就是,如果石头坟里有一只鸡和一只鸭,那么请问,合起来等于多少?那么此时的答案就是等于一群鸡鸭,即一加一远远大于二。

遗憾的是,这种天赐的化学反应固然大大提高了修炼速度以及潜在威力,但仍然不足以压制《八般弱水剑》的魔性,随着易枝芽武学能力的极速提升,《八般弱水剑》的魔根也开始作威作福。

后话后说,先说前言。

《花稼之舞》的出现,就不能不提沙草寒。

飞虹子爱美,其伴侣也一定美吗?

答案是否定的。

草根出身、姿色平平的飞天舞高手沙草寒,反而钟爱美男子,英俊潇洒的武林第一红人飞虹子就是她的不二心选,顶着门不当户不对的巨大压力,她拿命倒追十三年,诚如她自己说的那样,欲嫁好夫君,不怕脸皮厚成雷暴云。

在这十三年里,特立独行的她在神都洛阳设下擂台,接受天下所有爱慕飞虹子的才女挑战,武术、舞术随便来。才女们当然也乐此不疲,因为这是吸引飞虹子注意力的绝佳手段。

十三年下来,沙草寒断过手断过脚,但也无法阻止她坚持上台守擂,她宁可死在擂台上,也不愿意输给自己,她的这份与雷暴云一样厚的执着,终于融化了飞虹子的“爱美之心”,也收获了一个温暖人心的雅号:挚爱十三娘。她与飞虹子的结合成为了泱泱武林的一段佳话,感动并激励着无数有所抱负、尤其是来自寒门的年轻人,感召力至今无人超越。

但古往今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理不言自明,比如婚外情的出现,又比如批评家的出现。婚外情回头说,这里单说批评家。再美好的事物需要、也避不开批评家的声音。

批评家尖锐地指出飞虹子之所以选择沙草寒,有着强烈的目的性——借助她超凡的飞天舞技以完善《花稼之舞》。

且不说批评家究竟是有真凭实据、抑或捕风捉影,就说即便如此,飞虹子与沙草寒的各取所需也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结合,现实生活中屡见不鲜,毕竟天底下没有那么多的真心相爱,也毕竟天底下绝大多数不靠谱的誓言都是来自于爱情。再毕竟,俱往矣也。

俱往矣。

而今这一部饱含爱情故事与创业传奇的惊世绝学《花稼之舞》落入了易枝芽的口袋,成为了他除游泳之外的“业余爱好”。

在修炼《花稼之舞》的七年半时间里,他傻傻地过得很充实——生活的艰辛对他来说已经不叫事儿了。

在知道信的内容之前,他当然不会去考虑这究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奇遇,或是一个有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遭遇。但他既然已经构成了“据为己有”的事实,而不论是何初衷,都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

飞虹杖与《花稼之舞》乃崆峒派镇派之宝,掌门人不可或缺的信物,流落荒岛背后必定隐藏着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内情。而今崆峒派日渐式微,且大有江河日下之势,也必定与之密切相关。

可想而知,来日易枝芽裹挟飞虹杖以及《花稼之舞》之神技现身江湖,迎接他的恐怕不止是掌声与美女。

但灾难“暂时”处于未来之中,眼前可见的是另外一道谜语。

随着日渐成长,易枝芽开始思考这么一个问题,风动石充其量就是石头坟的一道门,根本不是真正的风动石。那么最初的最初,究竟是谁打开的门,让他走进了这个“人间天宫”呢?

有诗云:空山无人夜色寒,鬼群乱啸西风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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