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少卿刘文泰赶到丙字重狱时,通道里的青烟尚未散尽,刺鼻的腥臭混合着尸体腐烂的焦糊味,令人作呕。火光下,那具几乎化为黑褐色粘稠物的残骸和坑洼的地面,触目惊心。守卫们面无人色,远远围着,如同受惊的鹌鹑。
刘文泰四十许人,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一身绯红官袍在昏暗污秽的天牢里显得格格不入。他皱着眉,用一方素白丝帕紧紧捂住口鼻,眼中满是惊疑与嫌恶,但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和……焦虑。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透过丝帕,显得有些沉闷,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最终落在被两名狱卒持刀“看押”在牢门口的李寻欢身上。李寻欢青衫染尘,袖口有几处焦黑的小洞,神色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倦怠的疏离。
狱卒头目战战兢兢地将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自然隐去了李寻欢逼供和搜走关键物品的细节,只强调有神秘刺客潜入,施放毒针暗算李探花,被李探花“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击伤后,刺客便“自行”服毒或引动机关自毁了。
刘文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天牢深处潜入刺客?剧毒自毁?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可地上的毒血残骸和石壁上的幽蓝毒针又是铁证。他走到李寻欢牢门前,隔着精铁栅栏,目光复杂地审视着这位名动京城的新科探花。
“李探花,受惊了。” 刘文泰的声音听不出多少诚意,“此事……匪夷所思。本官定当严查,给探花郎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琼林宴血案未清,探花郎仍是待罪之身。为安全计,也为了避嫌,恐怕要委屈探花郎,换一处更‘稳妥’的所在了。”
李寻欢微微抬眼,对上刘文泰看似公允实则闪烁的目光。更稳妥?恐怕是更便于严世贞控制,或者……再次下手的地方吧。他淡淡开口:“刘大人秉公处置便是。只是,这刺客如何潜入天牢重地?守卫之中,是否该有个说法?李某身陷囹圄,手无寸铁,今日侥幸逃过一劫,却不知明日是否还有此运气。”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直指守卫失职,更暗示了自身处境的极度危险。
刘文泰脸色微变,心中暗骂。李寻欢这话,分明是将烫手山芋丢给了他!刺客怎么进来的?守卫有没有问题?这要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他这顶乌纱怕是要不稳!他强压怒气,沉声道:“守卫失职,本官自会严惩!探花郎的安全,本官也会加派人手!来人!”
“在!”
“即刻将李探花移送甲字一号静室!加派双倍人手看守!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刘文泰下令,随即又补充道,“李探花随身物品,除却这身衣衫需留作证物勘验外,其余……可有需要带走的?”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李寻欢那破损的袖口。
来了!李寻欢心中一凛。这才是重点!严世贞没能当场搜身,现在借刘文泰之手,名正言顺地要收走他这身染血的青衫!目的,自然是为了那枚可能藏在袖中的金箔!
“多谢刘大人体恤。” 李寻欢神色不变,甚至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李某如今阶下之囚,身外之物,何足挂齿?唯有这身陛下钦赐的探花袍服,沾染了孙尚书与刺客之血,污秽不堪,留之无用,大人尽可收去勘验。”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坦然,“只是……衣衫既为证物,还望大人妥善封存,莫要再出什么‘意外’才好。否则,李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主动提出交出衣衫,甚至点明其上沾染了孙承宗和刺客的血迹,将“证物”的重要性摆在了明面上,更以退为进,暗示如果再出纰漏,便是有人刻意为之。这番话,让刘文泰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堵在了喉咙里,脸色一阵青白。他只能干咳一声:“这个自然!本官定当亲自督办!来人,伺候李探花更衣!衣物仔细封存,不得有误!”
两名狱卒硬着头皮上前。李寻欢坦然张开双臂。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身染血的青色探花袍服被小心褪下,折叠整齐。狱卒仔细检查了内衬,除了破损,并未发现任何夹层或异物。刘文泰紧盯着,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李寻欢换上狱卒拿来的粗糙灰布囚服,宽大的囚服罩在他挺拔的身上,更显单薄,却无损那份骨子里的清贵与从容。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叠好的青衫,目光平静无波。金箔已藏于灯油,这衣衫,便只是一件衣衫了。
他被押送着,离开了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丙字重狱,走向更深、更严密,也意味着更多未知危险的甲字一号静室。通道幽深,两侧石壁上跳动的火光,将他孤峭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刘文泰看着李寻欢被带走,又看了一眼地上狼藉的毒尸和那叠青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挥挥手,示意手下尽快清理现场,自己则匆匆离开,他需要立刻向上面禀报这里发生的一切。
……
七日后。大理寺诏狱,甲字一号静室。
这里比丙字狱更为宽敞,但也更为阴冷死寂。没有窗户,只有高处一个碗口大的透气孔,光线吝啬地洒下几缕。一张石榻,一张石桌,别无他物。唯一的光源,依旧是门外石台上那盏昏黄油灯。
李寻欢盘膝坐在石榻上,闭目调息。这七日,风平浪静。没有提审,没有刁难,甚至连狱卒送饭都变得格外沉默迅速。但这平静之下,是令人窒息的压抑,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严世贞绝不会善罢甘休,刘文泰那日的眼神也说明,他不过是个被推到台前的棋子。
皇帝将他关在这里,隔绝内外,用意究竟为何?是保护?是观察?还是……等待?
他袖中那枚冰冷的霜花玉片和那粒诡异的晶体,如同两块寒冰,时刻提醒着他外界的巨大阴谋。孙承宗的血,幽州将士的命,都系于一线。
就在这日午后,死水般的平静被打破了。
沉重的脚步声在通道中响起,不同于狱卒的粗重,带着一种文官的节奏感。牢门上的窥视孔被打开,露出一双眼睛。不是刘文泰。
“李探花。” 一个略显苍老疲惫的声音传来。
李寻欢睁开眼,看向窥孔。
“奉陛下口谕,” 那声音继续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琼林宴一案,疑点重重。李寻欢虽涉案,然其才学尚堪一用。念其探花功名,着其暂离诏狱,回翰林院修撰房,戴罪立功,继续主持《武经总要》校勘增补事宜。着大理寺派员‘随侍’,无旨不得擅离书库!钦此。”
回翰林院?!戴罪修书?!
李寻欢眼中精光一闪。这旨意,来得突兀,却又在情理之中!皇帝果然没有忘记他!没有忘记那可能被篡改的《武经总要》!这看似“戴罪立功”的旨意,实则是给了他一个离开天牢杀局、重回风暴中心的机会!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接触那些被篡改的军械图册的机会!
“随侍”?不过是监视罢了。但比起这不见天日的囚笼,翰林院的书库,便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一闯!
“臣,李寻欢,领旨谢恩。” 他站起身,对着窥孔方向,躬身行礼。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重获希望的坚定。
……
**翰林院,修撰房书库。**
时隔多日,再次踏入这浩瀚书海,熟悉的墨香与尘埃气息扑面而来,竟让李寻欢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只是,气氛早已不同往昔。往日安静祥和的修撰房,此刻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和窥探。
他被两名身着便服、但眼神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大理寺“随侍”紧紧“护送”着。书库内原有的几名老翰林和书吏,见到他进来,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怜悯,更多的则是避之不及的惶恐,纷纷低头,假装忙碌。
李寻欢恍若未见,径直走向存放《武经总要》及相关军械图册的那排高大书架。他的目标很明确——幽州驻军弓弩图册。
书架依旧如故,卷帙浩繁。他熟练地抽出那几册厚重的图录,在靠窗的一张宽大书案前坐下。两名大理寺侍卫如同门神般,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目光如炬,牢牢锁定他的一举一动。
李寻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翻开图册。指尖拂过熟悉的线条和标注,心神瞬间沉入其中。他需要再次确认,需要找到更确凿的、无法辩驳的篡改证据!
时间在静谧的书库中流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阳光透过高窗,在积满灰尘的光柱中跳跃。李寻欢全神贯注,目光锐利如刀,在复杂的图纸和密密麻麻的文字注解间逡巡。他对比不同版本,核对相关数据,推演器械原理,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被忽略的细微破绽。
幽州弓弩的射程标注,“百二十步”。这个数字,他早已刻在心里。但此刻,他看得更加仔细。墨色、笔锋、纸张的细微差异……突然,他目光一凝!
在另一本关联性极强的、记录历年各地驻军器械调拨情况的《军器实录》中,关于同一年份、同一批次配发给幽州驻军的弓弩,其性能描述处,有一行小字注解:“参照《武经总要·器式三》改制,增力臂,缩射程,以适北地劲风。”
缩射程!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李寻欢脑中炸响!
《武经总要》里明明标注的是“百二十步”,而这本由兵部存档的《军器实录》里,却明确记载了“缩射程”!这足以证明,对弓弩的改动是人为的、有记录的!但改动的结果,在最终下发的图纸和实际装备上,却被篡改、被隐瞒了!幽州将士拿到的,就是被暗中削弱了射程的弓弩!
“百二十步”变成了“缩射程”后的实际数值——很可能就是他在图纸上推算出的,被缩短了三十步后的射程!这根本不是什么“适北地劲风”的合理调整,而是赤裸裸的、致命的削弱!
李寻欢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微微颤抖。这就是铁证!一本兵部内部的存档记录,足以将矛头直指负责军械制造、调拨和存档的兵部相关官员!甚至……指向更高层!
他强压激动,不动声色地继续翻看,寻找更多佐证。他需要找到这本《军器实录》中关于幽州弓弩改动前后的具体数据对比,或者相关的审批签押记录!
就在他全神贯注,即将翻到关键一页时——
“砰!”
一声巨响!
书库厚重的大门被人猛地撞开!刺鼻的浓烟瞬间涌入!
“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人啊!书库着火了!”
“救火!快救火!”
凄厉的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伴随着木材燃烧的噼啪爆裂声!浓烟迅速弥漫,遮蔽了视线,呛得人剧烈咳嗽!
火光!在书库深处靠近存放珍本孤本的区域,熊熊燃起!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书架和珍贵的典籍,卷起漫天飞舞的、燃烧的书页灰烬,如同黑色的雪!
“保护李探花!” 两名大理寺侍卫脸色剧变,呛咳着,本能地抽出腰刀,警惕地看向四周和门口涌入的浓烟火光,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李寻欢霍然起身!火光映照着他瞬间变得无比冷峻的脸庞!他的目光如电,扫过那本刚刚翻开的《军器实录》,又猛地看向起火点!
时机!太巧了!就在他即将找到关键证据的瞬间!
这火,绝非意外!是冲着灭口来的!是冲着销毁证据来的!
浓烟滚滚,热浪扑面。混乱中,人影幢幢,呼喊声、泼水声、书架倒塌声混作一团。李寻欢没有慌乱。他飞快地将那本《军器实录》合拢,紧紧攥在手中!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最重要的护身符!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书库角落里,一个身影正踉跄着试图搬动一个沉重的楠木书箱,似乎想抢救里面的东西。那是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翰林,正是平日里负责看守这处珍本区、沉默寡言的老书吏赵谦!
赵谦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脚步虚浮,眼看就要被倒下的书架砸中!
“小心!” 李寻欢低喝一声,身形如离弦之箭,不顾身后侍卫的呼喊和周围乱窜的救火人群,直扑过去!
他一把拉开赵谦!沉重的书架带着燃烧的典籍,“轰隆”一声砸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火星四溅!
“咳咳……李……李探花……” 赵谦惊魂未定,浑浊的老眼透过浓烟看着李寻欢,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赵老,快出去!这里危险!” 李寻欢急促道,扶着他想往门口走。
“不……不能走……” 赵谦却死死抓住李寻欢的手臂,力气大得出奇,眼神中透着一股决绝和急切!他剧烈地喘息着,另一只手指着那倒塌的书架废墟下露出的一个角落,声音嘶哑而低微,几乎被周围的喧嚣淹没:“……图……图……假的……霜……霜……”
霜?!
李寻欢心头巨震!顺着赵谦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废墟角落的地面上,散落着几本被烟熏火燎的残破图册,而在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石板地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浓烟呛得他眼泪直流,视线模糊。他强忍着,蹲下身,拂开灰尘和碎屑。只见那冰冷的地面上,被人用烧焦的炭条,极其仓促地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一朵六角冰晶状的霜花!
霜花!
又是霜花!
赵谦的手死死攥着李寻欢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李寻欢,似乎想将所有的信息和警告都通过眼神传递出去!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浓烟和激动让他几乎窒息!
“赵老!你想说什么?!” 李寻欢急问。
赵谦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那急切的光芒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恐惧!他的目光越过李寻欢的肩膀,死死盯住某个方向!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呜咽,抓着李寻欢的手骤然松开,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下去!
“赵老!” 李寻欢惊呼,一把扶住他。
赵谦双目圆睁,瞳孔已经涣散,脸上凝固着巨大的惊骇,已然气绝身亡!他的嘴角,缓缓溢出一丝黑血!
毒杀!又是毒杀!就在这众目睽睽、混乱至极的火场之中!
李寻欢猛地抬头,顺着赵谦临死前最后凝视的方向望去——那是浓烟最深处,通往书库另一个小门的方向。只有翻滚的浓烟和跳跃的火光,鬼影幢幢,哪里看得清什么?
寒意,比这肆虐的火焰更甚,瞬间席卷了李寻欢全身。他抱着赵谦尚有余温的尸体,站在烈焰与浓烟的包围中,手中紧紧攥着那本《军器实录》,脚下是那仓促画就的霜花符号。
灭口!清理!这火,不仅是为了烧毁可能的证据,更是为了制造混乱,清除像赵谦这样可能知道内情的“小人物”!严世贞的手,已经伸到了这翰林院最核心的书库!伸到了皇帝的眼皮底下!
烈焰熊熊,吞噬着千年的智慧结晶,也吞噬着无辜的生命。浓烟如墨,遮蔽了天空,也遮蔽了真相。李寻欢站在火海边缘,如同置身于炼狱的中心。他知道,自己手中这本《军器实录》,还有脚下这个霜花符号,以及赵谦那未尽的遗言,已成为点燃这场滔天巨浪的最后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