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葬龙渊底,时间仿佛被彻底抽空。唯有巨大骸骨祭坛崩塌的余音,如同迟到的丧钟,在空旷的幽冥空间里沉闷地回荡,震落簌簌骨尘。
呛人的烟尘缓缓沉降,露出如同被天灾肆虐过的战场。
惨白的巨大骨块散落一地,如同巨兽破碎的残骸。穹顶倒垂的骨刺磷火黯淡摇曳,投下鬼魅般的光影。空气中浓烈的靛蓝邪雾稀薄了许多,却依旧带着刺骨的阴寒和甜腥的腐败。永夜罗盘崩碎激射的暗金色碎片,如同致命的星辰残骸,深深嵌入黑色的岩地或巨大的骨块中,闪烁着危险而黯淡的光芒。而原本罗盘悬浮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边缘呈融蚀状的焦黑深坑,坑底残留着一滩不断蠕动、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漆黑粘稠物质——那是溟主彻底湮灭后残留的最后污秽,正被残余的归墟之力缓慢地蚕食、消解。
一片狼藉的中心,崔明远半跪在地,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大股混着冰碴的乌黑淤血。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毫无血色,身体因剧痛和内腑的重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胸腹间那几道深可见骨的爪伤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襟,混合着污秽的黑泥。识海之中,被归墟法则反噬的创伤如同沸腾的油锅,无数怨毒的嘶嚎与冰冷的禁锢感疯狂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他紧握着手中的青霜剑——剑身上那道从剑尖蔓延至剑格的巨大裂痕触目惊心,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其上。剑身黯淡无光,仅存的青色光晕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明灭都牵动着崔明远的心神,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越过弥漫的烟尘,死死地锁定在数丈之外。
那里,是陆长风最后消失的地方。
空无一物。
没有身影,没有遗骸,甚至连一丝属于“陆长风”的气息都彻底消散。唯有在冰冷坚硬的黑色岩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剔透的冰晶。冰晶内部,那道曾经璀璨活跃、如同生命精灵般的金红色火线,此刻变得极其微弱、黯淡,如同即将燃尽的烛芯,在冰晶深处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游弋着。冰晶表面,那些原本流淌不息、玄奥繁复的冰蓝符文,也彻底失去了光泽,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灰白。
这是“冰魄引”。
是陆长风最后留下的东西,也是他自身冰魄本源近乎枯竭后,承载着那缕微弱生机与最后意志的……残骸。
“长风……”崔明远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他想撑起身体,想靠近那枚冰晶,但身体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绝望与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代价…这就是陆长风选择的代价!为了冻结那毁灭的一瞬,为了争取那渺茫的生机,他燃尽了自身,彻底化道!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却带着奇异暖意的意念,如同风中残烛,极其艰难地触碰到了崔明远濒临崩溃的识海边缘。
“…冰魄…引…未…灭…心灯…犹存…以…青霜…养…”
意念断断续续,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却带着陆长风那熟悉的、洞悉一切的清冷与一丝…微弱却执着的生机!
崔明远浑身剧震!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看向那枚黯淡的冰魄引!陆长风没有彻底消散!他的本源意志,连同那缕代表生命可能的火线,竟在这冰魄引的核心,保留了一丝微弱的火种!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
崔明远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与剧痛!他挣扎着,用青霜剑支撑着身体,几乎是爬行着,挪到那枚冰魄引旁边。他伸出颤抖的、沾满血污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世间最脆弱的珍宝,将那枚冰冷的冰晶捧在手心。
入手瞬间,一股微弱却精纯的暖意顺着掌心传来,微弱地滋养着他几乎枯竭的心神。同时,一股源自冰魄引本能的、渴望“同源滋养”的意念也清晰地传递过来。
青霜!以青霜剑意温养!
崔明远没有丝毫犹豫!他深吸一口气,不顾识海翻江倒海的剧痛,不顾经脉几近崩溃的灼烧感,强行催动体内残存无几的青霜内力!他将意念沉入那圆融沉凝的剑意核心,小心翼翼地剥离出一缕最精纯、最本源的守护剑意,如同最轻柔的春风,缓缓注入掌心的冰魄引中!
嗡!
黯淡的冰魄引微微一颤!表面凝固的灰白符文仿佛被注入了微弱的生机,极其缓慢地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冰蓝光泽!内部那缕游弋的金红火线,似乎也稍稍明亮了一丝,游弋的速度快了一分!
有效!但杯水车薪!崔明远自身的状态太差了!这点微弱的滋养,如同往干涸的沙漠滴入一滴水!
“大人!”一声带着哭腔和极度虚弱的呼唤从旁边传来。
崔明远猛地转头。只见幸存的四名精锐(另外两人已在之前湮灭),个个如同血人,相互搀扶着,拖着残破的身躯,艰难地围拢过来。他们人人带伤,气息奄奄,护心符早已碎裂,全靠一股顽强的意志支撑着未被幽冥之气彻底侵蚀。而在他们中间,由两人抬着一件用染血的披风包裹的“东西”。
那“东西”…是赵虎。
或者说,是赵虎仅存的部分。
他的身体,自腰部以下,连同被归墟黑暗侵蚀的右臂,已彻底湮灭无踪。伤口处覆盖着一层焦黑的、不断逸散出靛蓝冰尘的凝固物质,散发着浓烈的邪秽气息。他仅存的左臂无力地垂落,上半身伤痕累累,布满被骨屑和能量碎片撕裂的伤口。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头颅——半边脸颊被削去,露出森森白骨,仅存的右眼紧闭着,气息微弱到近乎断绝。唯有那紧抿的、带着不屈棱角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属于赵虎的悍勇。
他还活着!在湮灭的边缘,被同伴拼死抢了回来!但他体内的“归墟之秽”失去了永夜罗盘的压制,又遭受重创,此刻如同濒死的毒龙,正在疯狂反噬他最后的生机!丝丝缕缕的靛蓝冰尘正从他伤口处不断逸散,试图将他彻底同化!
“虎子…撑住!”一名精锐哽咽着,将仅存的止血药粉洒在赵虎恐怖的伤口上,却如同石沉大海,瞬间被那靛蓝冰尘侵蚀、污染。
崔明远看着赵虎惨烈的模样,又低头看着掌中那枚微弱闪烁的冰魄引,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决绝涌上心头。
必须离开!立刻!否则所有人都将葬身于此!
“带上他!走!”崔明远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他挣扎着站起,将冰魄引紧紧贴在心口,一股微弱的暖意与冰寒交织的感觉传来,勉强支撑着他。他看了一眼崩塌的祭坛和那个吞噬溟主的焦黑深坑,不再留恋。青霜剑归鞘,剑身裂痕狰狞,但他握剑的手,稳如磐石。
“撤!”
归途,如同穿越炼狱。
葬龙渊狂暴的幽冥之力因核心的崩溃而陷入最后的疯狂。蚀骨紫罗烟虽被陆长风之前冻结重创,但残余的毒瘴依旧致命。魇魂瘴气卷土重来,凝聚成更加扭曲、更加怨毒的幻象,疯狂冲击着众人脆弱的心神。幸存的骸骨傀魔失去了指挥,如同无头苍蝇般在浓雾中游荡、袭击,每一次遭遇都是血淋淋的搏杀。
崔明远一马当先,重伤之躯爆发出最后的潜能。圆融的青霜剑意虽因剑身重创而威力大减,却更加凝练沉厚,如同礁石般抵御着幽冥侵蚀,为身后残兵指引方向、劈开道路。他胸口的冰魄引散发着微弱却持续的暖意,如同黑暗中不灭的灯塔,微弱地滋养着他枯竭的身体,也护持着他识海那缕守护意志不灭。
四名精锐轮流抬着赵虎的残躯,如同抬着一座燃烧的火山。赵虎体内的邪秽疯狂反噬,靛蓝冰尘不断逸散,每一次爆发都让抬担架的人如坠冰窟,神智恍惚。他们相互扶持,用身体为赵虎阻挡袭来的骨刺和毒瘴,用嘶吼驱散魇魂幻象的侵扰。每一次倒下,都有人挣扎着爬起,拖着同伴继续前行。护心符早已无用,支撑他们的,是袍泽之义,是死里逃生的本能,是崔明远那如同定海神针般永不倒下的背影。
当那如同巨兽匍匐的永州城墙轮廓,终于穿透浓重的、带着水汽的晨雾,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这支仅存的队伍,已彻底到了极限。
崔明远拄着青霜剑,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血脚印。他胸前的衣襟被心口渗出的鲜血和冰魄引的寒气冻结成硬块,脸色灰败,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
身后,抬着赵虎的四名精锐,只剩下两人还能勉强站立,另外两人已是半昏迷状态,被同伴用绳索绑在担架边缘拖着前行。担架上,赵虎的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仅存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感应到了熟悉的土地。
城墙上警戒的士兵发现了这支如同从地狱爬回的残兵败将,惊呼声、号角声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城门轰然洞开,早已接到讯息的府兵和医官如同潮水般涌出。
崔明远最后看了一眼混乱迎来的队伍,紧绷的意志终于松懈了一丝。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被冲上前的亲卫死死扶住。
“大人!”
“快!担架!救人!”
一片混乱的呼喊中,崔明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紧贴在心口、依旧散发着微弱冰寒与暖意的冰魄引,死死护住。他艰难地转头,看向被小心翼翼抬走的赵虎残躯,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入身边亲卫耳中:
“不惜…一切…救活他…还有…他们…”
话音未落,沉重的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他。
……
一个月后。永州城,缉邪都督府。
肃穆的正堂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新漆的味道。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木窗,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却驱不散堂中那股沉淀的肃杀与沉重。
崔明远端坐主位,身着一袭崭新的、绣着狰狞獬豸与云雷纹的玄黑官袍,腰间玉带悬着代表更高权柄的银鱼符。他脸上的苍白尚未完全褪去,几道深刻的爪痕如同烙印般留在他英挺的眉骨和脸颊,为他平添了几分冷峻与威严。唯有那双眼睛,沉静深邃如古井寒潭,圆融的青霜剑意内敛其中,仿佛经历过惊涛骇浪冲刷后的礁石,更加坚不可摧。
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案上,摆放着几样东西:一枚用玄冰玉盒盛放、散发着微弱冰寒与暖意的冰魄引;一柄裂纹狰狞、却依旧被擦拭得寒光凛冽的青霜古剑;还有一枚边缘染着暗沉血迹、形制古朴的靛蓝色布片——这是从赵虎那焦黑伤口边缘割下的邪秽残留,也是归墟教余孽仍在活动的铁证。
堂下,新任的永州知府、各部官员以及幸存的几名精锐(其中两人重伤残疾,告老还乡),皆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敕令:原刑部侍郎即永州知府崔明远,智勇兼资,诛邪靖难,功勋卓著,特擢升为刑部尚书兼都督,置镇邪司 ,统辖天下三十六州七十二府缉捕刑狱、镇抚妖异诸事,赐‘青霜’剑号,准便宜行事,直达天听!” 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在堂中回荡,打破了死寂。
“臣,崔明远,领旨谢恩。” 崔明远起身,声音平稳无波,接过那卷沉重的明黄绢帛和一方沉甸甸的玄铁虎符。动作牵动了未愈的内伤,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仪式简短而肃穆。新任知府与官员们上前道贺,言语间充满了敬畏。崔明远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却穿过洞开的府门,投向了府邸深处。
仪式结束后,崔明远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穿过重重回廊,来到府邸最深处。
这里并非居所,而是一处依山开凿、深入地下、终年被强大寒冰阵法笼罩的天然寒穴。厚重的玄冰大门缓缓开启,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凛冽寒气扑面而来。
寒穴中心,并非空无一物。
一座由整块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冰台静静矗立。冰台之上,悬浮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剔透的冰晶——正是那枚冰魄引。此刻,在冰台下方复杂玄奥的聚灵寒阵滋养下,冰魄引内部那道金红色的火线似乎比一个月前明亮、凝实了一丝,游弋的速度也快了些许。冰晶表面凝固的灰白符文,偶尔会流转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冰蓝光泽。
而在冰魄引旁边,冰台上还放置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的青碧色玉石——正是当初救治赵虎所剩的最后一块“青鳞寒玉髓”。玉石内部,那缕活跃的金红火纹正缓缓地、持续不断地散发出精纯的生机暖流,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滋养、温润着旁边冰魄引中那缕微弱的火种。
崔明远静静地站在冰台前,玄黑的都督官袍在寒气中纹丝不动。他凝视着冰魄引中那缕艰难求存的金红火线,又低头看了看腰间悬着的、裂纹狰狞的青霜剑。
寒穴内死寂无声,唯有冰魄引内火线游弋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能量嗡鸣,以及玄冰深处万年寒气流动的森然回响。
他伸出手,并未触碰冰魄引,只是隔着冰冷的空气,指尖萦绕起一缕极其精纯、沉凝的青霜剑意。剑意温润如春风,带着守护的信念与坚韧的意志,缓缓注入冰台周围的聚灵阵法之中。
阵法光芒微亮,寒气流转似乎更加顺畅了一丝。
“长风…” 崔明远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寒穴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说得对…长夜未央。”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玄冰与山岩,投向了永州城之外更加辽阔、却也更加暗流汹涌的天地。归墟教余孽未清,靛蓝的阴影仍在暗处蠕动,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
“但只要青霜之志不灭,”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裂纹处传来冰冷的触感,却更坚定了他的意志,声音陡然变得铿锵如铁,在森寒的冰穴中回荡不息:
“终有破晓时!”
冰魄引中,那缕金红的火线,似乎随着他的话语,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