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三影记暖
书名:柳畔情牵 作者:水月 本章字数:4107字 发布时间:2025-07-29

104章   三影记暖

地下室里的油灯芯子在风里颤了颤,老槐树盘虬的根影在石壁上洇开,像幅浸了岁月的画。张秋荷捏着粗布帕子,轻轻擦过念柳的小脸——刚满月的小念柳,在清芷怀里刚吃完米汤水,小脸红扑扑的,嘴角沾着奶渍,手腕上缠着的红绳闪着微光,那是桂兰留下的念想,如今缠在了第三代的腕间。

 

“孙师傅的铃铛响了。”文峰贴着通气口听了听,胳膊上的伤口被动作扯得发疼,却顾不上皱眉。他往灶边挪了挪,看了眼清芷怀里的孩子,眼里藏着股既盼又怕的劲儿。

 

清芷拢了拢鬓边的银簪,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真要拍?”她的声音轻得像槐花瓣落地,指尖无意识地缠着衣角打了个结。

 

“拍。”秋荷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溅在石板上,“借这老槐树的光,留个念想。”她掀开地洞盖,老槐树的影子漫下来,像只手轻轻托住她的肩膀。

 

驿站的穿堂风卷着槐花香,老孙头正对着树影调镜头,见秋荷进来,笑着直起身:“秋荷妹子,今儿拍啥景?”

 

“三张。”秋荷的声音带着笑,却藏着股郑重,“一张他们仨,一张我抱娃,一张咱四个凑齐。”

 

文峰抱着念柳站在中间,清芷挨着他,两人背后是驿站那扇刻着“守”字的木门。老槐树的枝桠从墙头探进来,影子落在他们发间,像撒了把碎绿。念柳被红布裹着,小眼睛突然睁开,乌溜溜地盯着头顶的槐树叶,小拳头攥着文峰的手指,抓得牢牢的。

 

“笑一笑。”秋荷站在旁边轻声说,自己却先红了眼。文峰的袖口磨出了洞,清芷的布鞋沾着泥,可两人望着念柳的眼神,软得像刚熬好的米浆,把所有的苦都泡成了甜。

 

“看镜头!”老孙头举着相机,黑布罩住头,“让老槐树也记着这光景!”

 

镁光灯“咔嚓”一响,亮得像道闪电。念柳被吓得眨了眨眼,却把爹娘的模样刻进了胶片:爹的眉峰皱着,看她时却化了;娘的嘴角没扬起,眼神却软得像团棉。

 

第二张是一家三口。文峰把孩子递给清芷,两人头挨着头,老槐树的影子在他们脚边缠成圈。清芷低头吻了吻念柳的额头,银簪的影子落在孩子脸上,像片小小的槐树叶。

 

最后一张是秋荷抱念柳。她坐在驿站长凳上,婴儿的小脚丫蹬着她的膝头,老槐树的影子漫过凳脚,把两人的影子和树影融成一片。“这张暗点好。”秋荷对老孙头说,指尖摸着念柳的小拳头,“像藏了个暖乎乎的秘密。”

 

念柳突然在秋荷脸上亲了口,软乎乎的嘴唇印在她的皱纹里。快门声轻得像片槐叶落地,秋荷看着镜头,恍惚觉得老槐树的叶子都在替他们笑。

 

送老孙头走时,秋荷往他布袋里塞了半袋糙米:“今儿的事,就当给这树磕了头。”老孙头挑着担子拐过巷口,铃铛声越来越远,被槐树叶接住,悄没声息了。

 

回到地洞,清芷把三张照片按在胸口,体温把胶片焐得微微发暖。她将照片夹进那本磨了边的《毛主席语录》,书页翻动时,照片边角蹭着纸页,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轻轻哼着平安调。

 

文峰蹲在石板上,用烧黑的木炭画了棵小槐树,树下画了四个小人,手牵着手。秋荷看着那画,突然觉得心里妥帖了——不管往后有多少风雨,这三张照片、这树影、这血脉,总会把他们系在一块儿,像老辈人常说的,根连着,就散不了。

 

念柳在清芷怀里打了个哈欠,小拳头攥得更紧了,像是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地洞外的老槐树叶子“沙沙”响,像是在应和,又像是在给这刚降生的小生命,哼起了首古老的歌谣,上面的房子已经修好,今天就住上面吧,赵子明应该暂时不敢造次了。

 

文峰正蹲在灶台边,往竹篮里装晒干的马齿苋。那是清芷这几天趁着晴日晒的,碧绿色的叶子蜷成小卷,带着股清苦的香。“荷姐带在路上,用热水泡开就能吃,比干粮顶饿。”他胳膊上的疤已经淡成了浅褐色,像片干枯的槐树叶贴在皮肤上,动作比前些日子利落了许多,只是往篮子里塞得太急,不小心碰掉了灶台上的火柴盒,“啪嗒”一声,火柴撒了满地。

 

“慢着点。”清芷把念柳往怀里拢了拢,腾出一只手帮他捡火柴。念柳被惊动了,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清芷赶紧晃了晃胳膊,哼起那支荷塘小调,孩子的哭声才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委屈的“哼哼”声。“继槐要是路上闹,就给咱带的槐花香囊,他闻着就安生。”清芷抬头看了眼秋荷,眼里藏着感激——那香囊是她用老槐树的新叶和晒干的槐花缝的,秋荷说过,继槐闻着这味就不哭闹。

 

张秋荷点点头,目光落在竹篮角落的账本上。那账本是她从大队部“借”来的,纸页边缘卷着毛边,上面记着公社半年来的粮款出入,数字歪歪扭扭,有的地方还被墨点糊了,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别扭。“这趟回来的事,千万漏不得半点风声。”她往继槐嘴里又塞了小块米糕,声音压得比地窖里的虫鸣还低,“上头察觉芙蕖坞的救济粮总对不上数,库里的粮食账本和实际发放的差了近三成,让我以‘探亲’的名义回来查。赵子明那帮人精得很,鼻子比狗还灵,要是知道我揣着督查的差事,继槐和你们,一个都走不脱。”

 

文峰往布包里装马齿苋的手顿了顿,指尖捏着片干硬的叶子,突然想起前阵子赵子明总往公社仓库跑。春桃说过,有回她半夜去仓库旁边的井里挑水,撞见赵子明带着小舅子往家里运粮,麻袋上印着的“救济”二字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当时她吓得没敢作声,挑着空桶就跑了。“难怪您刚回来时总往大队部钻,我还当是想找熟人打听我们的下落……”他声音也低了下去,眼里闪过点后怕——要是秋荷一回来就亮明身份,恐怕不等他们从牛棚逃出来,就已经被赵子明盯上了。

 

“打听你们是真,查账也是真。”秋荷苦笑一声,从怀里摸出支钢笔。那钢笔是1950年发的,笔帽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黄铜。她翻开账本,在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槐树记号,“这几页记着的粮仓钥匙,都在赵子明小舅子手里。我核对过发放记录,去年冬天给贫困户的救济粮,实际发下去的还不到登记的一半,剩下的怕是都被他们运去黑市换钱了。”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把证据缝在继槐的夹袄里了,就是清芷改的那件蓝布袄,夹层里缝了三张粮票存根和仓库的出入库记录,到了北京递上去,总能治治这股歪风。”

 

她看了眼清芷,目光里带着点凝重:“你们当初被抓,怕不只是‘反革命’的由头。清芷,你还记得被关牛棚那天,赵子明跟人嘀咕过什么吗?”

 

清芷抱着念柳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被关牛棚那天的疼还刻在骨头里,可秋荷一提,她倒真想起点什么——那天她疼得蜷在地上,迷迷糊糊听见赵子明跟那个颧骨高耸的兵说“那女的好像看见仓库后墙的洞了”,当时只当是胡话,现在想来,怕是自己被推搡着经过仓库时,真撞见了他们偷偷运粮的猫腻。“我……我好像看见仓库后墙有块石板松了,当时没在意……”她声音发颤,原来他们被批斗,不只是因为赵子明的歹毒,更是因为撞破了见不得光的勾当。

 

“所以更得走。”秋荷拍了拍她的肩,指尖触到清芷衣襟下的硬物——是那把1949年叶振华送的剪刀,黄铜剪柄被磨得发亮,边缘还留着裁尿布的小缺口。“这剪刀你带好,既是念想,也能防身。我托人买了去县城的车票,说是带继槐去看疹子,赵子明巴不得我这‘北京来的干部’赶紧走,绝不会细查。等风声过了,我就以督查身份发函,调你们去县里做事,离这泥潭远些。”

 

清芷把念柳交给春桃抱着,自己蹲下身翻最底下的木箱。箱子里堆着几件旧衣裳,她扒开衣服,露出件小夹袄——是她用秋荷带来的蓝布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格外密,领口和袖口都加了层布,摸着厚实。“给继槐带上,火车上风大。”她把夹袄叠好,又摸出个蓝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二十块钱,还有几张粮票。“这是攒的钱,荷姐路上用。”

 

张秋荷没接钱,反倒从包里掏出个银锁。银锁是长命锁的样式,边缘刻着简单的花纹,是她儿媳给继槐备的满月礼。“这锁先给念柳戴着。”她把银锁往念柳脖子上套,锁链细细的,正好和红绳缠在一起,“等我安顿好,就来接你们——继槐六个多月,能认人了,正好做个伴。”银锁坠在红绳边,被油灯一晃,晃出细碎的光,落在念柳脸上,像撒了把星星。

 

离别的那日选在清晨,露水还没干,在老槐树叶上滚成珠子,风一吹就掉下来,砸在地上“滴答”响。张大娘抱着继槐在老槐树下等,孩子怀里揣着文峰削的木槐叶,攥得紧紧的,木片边缘被口水浸得发潮。张秋荷接过继槐时,小家伙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衣襟,小拳头攥得死紧,像是知道要走。

 

“记着,每半个月往邮局石狮子下塞封信。”秋荷把一张画着槐树的纸条塞给文峰,纸是从账本上撕下来的,背面还印着半个粮款数字。“画三片叶子是平安,画落叶就是我那边妥当了。”她低头看了眼继槐,他正把木槐叶往嘴里塞,小脸鼓得像只小青蛙。又望向地窖方向——清芷没出来,怕忍不住哭,只让春桃捎了句话:“等念柳能坐了,我们就往北京捎她的小鞋,鞋底纳上槐树纹。”

 

张秋荷往村口走时,故意绕开公社的方向。布包里的账本隔着粗布发烫,像揣着团火,继槐的小身子贴在她怀里,暖烘烘的,呼吸均匀。路过春桃家门口时,春桃正站在篱笆后往这边望,见她看过来,赶紧往她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刚烙的玉米饼,还热乎着。“路上垫垫。”春桃声音低,眼里却亮,“荷姐,您多保重。”

 

火车站在县城外,离村子有十里地。秋荷雇了辆驴车,车夫是个哑巴老汉,常年在各村拉活,嘴严实。驴车晃晃悠悠走在田埂上,老槐树的影子越来越远,最后缩成个小小的绿点。继槐在她怀里醒了,没哭,只是指着远处的炊烟“咿呀”叫,那炊烟像条白丝带,系在芙蕖坞的顶上,也系着她心里的牵挂。

 

火车开动时,天刚蒙蒙亮。窗外的树影往后退,快得连成一片绿雾。继槐正啃着木槐叶,小牙磨得“咯吱”响。张秋荷掀开窗帘,看见芙蕖坞的轮廓越来越小,突然想起出发前在大队部看到的景象:赵子明正指挥人往一辆马车上搬粮,麻袋上的“救济”二字被泥糊了一半,像块见不得人的疤。他小舅子站在旁边抽烟,笑话说:“还是姐夫有办法,这趟运出去,够给咱娃买块手表了。”

 

地窖里,清芷正给念柳换尿布,发现孩子不知何时把银锁上的链子绕在了红绳上,缠成个解不开的结。红绳的暖,银锁的凉,混在一块儿,倒像股韧劲。文峰用木炭在石壁上画了两道杠,一道标着“继槐六月”,一道标着“念柳一月”,中间画了条歪歪扭扭的线,像条路,路两边画满了小槐树。他还在最底下画了个账本的形状,旁边添了棵大槐树,树影里藏着个小小的“查”字——这秘密,得跟老槐树一起守着,等秋荷回来那天,才算真正见光。

 

念柳在清芷怀里打了个哈欠,小手攥住红绳和银锁,像是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地窖外的老槐树叶子“沙沙”响,风穿过新叶的声音,像支没唱完的歌,飘向远方,也飘向那些藏在年轮里的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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