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拂没有说话,他拿起茶杯,慢慢整理思路。
“唉,这让我怎么说呢!”纪晓拂喃喃自语。
“从开始说吧!”
丁香微笑道:“就从你怎么帮助张天擎稳固世家开始说。”
“好!”纪晓拂回忆起了往事,“江东的大族,张天擎和他们不睦,不过没关系,只要他愿意放手一搏,我可以帮他。”
“你是说,你和这些江东的贵族熟悉?”丁香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是!”纪晓拂缓缓叹了口气,“俗话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这些贵族子弟,我没少和他们打交道。”
“为什么?”纪晓拂的话激起了丁香的好奇,“你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什么意思?”
“丫头,还记得之前你说的官府盘剥商户之事吗?”
“记得。可是……你不是说了,镇南侯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对属下要求极严,不允许属下鱼肉百姓吗?”
“是,确实如此,镇南侯的确不允许属下敲诈勒索,可不代表江东就没有盘剥,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隐藏更深罢了。”
“什么形式?”
“垄断。”
“垄断?”
丁香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
纪晓拂慢慢抿了口茶,慢慢解释道:“换句话说,就是他们不像杨州赵宏浚那样,直接摆到了台面上,对所有商户都进行盘剥,他们,只玩大的。只有达到一定规模的、或者极其重要的,比如像盐、铁、兵器这类似的,才会被他们盯上。所以,江东一带,表面上看,风气比杨州好,民间口碑比杨州好,普通百姓也的确没有受到骚扰,但其实,江东内部,早已暗潮汹涌,只不过,普通人不知道罢了。”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又或者说,他们为何敢这样做?盐、铁、兵器,可是由朝廷控制,私售盐、铁,那可是大罪,罪可当诛,他们,为何有这样大的胆子?”
“问得好!”纪晓拂冷冷一笑,“他们,为何有这样大的胆子?当然是背后有人。”
“谁?”
“张天轮。”
“果然是他。”
丁香喘了口气,“可他,为何要违背父亲的律令?为何要和自己的父亲作对?”
“当然是为了夺权。”
纪晓拂忍不住叹道:“贫者,谁不想达?达者,更畏惧穷。这些世家子弟,过惯了骄奢淫逸的生活,哪还能忍受贫苦的生活?为了保住荣华富贵,他们,可以不顾一切,就算是死,也会搏上一搏。张天轮,为了对抗张天擎,需要联合世家,当然就要为他们争取利益。所以,江东豪族、周边藩镇和张天轮,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利益三角。张天轮,利用豪门世家,为他提供大量银俩,用于拉拢人心,壮大自己势力;江东豪族,利用张天轮在背后支持,大肆敛财,维护家族荣耀;周边藩镇,不敢公开反叛,便利用张天轮作为白手套,为其打造兵器,将自己炼成利刃,让朝廷不敢轻举妄动;张天轮,利用周边藩镇的支持,让父亲不敢轻易废黜,不得不做出妥协。就这样,张天轮,夺得了权力;江东世族,夺得了财富;周边藩镇,夺得了武力;损失的,只有朝廷和底层百姓的权益。底层百姓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们的财富,早在不知不觉中被人拿走,任其如何努力,也不可能翻身。”
纪晓拂说着,眼底涌现出无限的悲哀。丁香听完,默默无语。过了许久,才接着问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江东,有我的店铺。”纪晓拂轻声叹息,“虽然我的锦丝店算不上重要行业,可是因为规模巨大,也被他们给盯上了。”
“那你怎么做?把收入的两三成都交给他们吗?”
纪晓拂摇了摇头,“他们,不乐意这样做,而我,也不愿意。”
“可以把话说得再明白些吗?”丁香听得津津有味。
纪晓拂缓了口气,继续解释:“江东的这些贵族,见我锦丝店生意兴隆,他们想要的,可不只是收入的两三成,而是吃下我的店铺,取而代之。而这一切,正合我意。”
“正合你意?什么意思?”丁香更加好奇。
纪晓拂隐隐一笑。
“为了夺得我的锦丝店,这些江东豪族,主动找上我,说要与我合作,而这一切,正是我想要的。我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们,是想动用手中的权力,慢慢占据主动,最后将我排除在外,鸠占鹊巢,据为己有。所谓合作,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那你是怎么反击的呢?”
“不用反击,配合他们就行。”
“不用反击?”丁香更加不明白。
纪晓拂捏了捏手里的茶杯,再度解释:“我在他们的地盘上,无论我做出什么样的反击,都无济于事,最后吃亏的,肯定是我。所以,我就干脆不反击,和他们处好关系,配合他们演好这出戏。”
“那怎么配合他们演这出戏?”丁香更加惊奇。
“我假装不知道他们的用意,很高兴的和他们合作,然后按照他们预设的那样,一步步走入他们的陷阱,被逼出局。可是香儿,还记得我之前给你说过的话么?我的锦丝店普通店铺是不赚钱的,尤其是那些生意火爆、一抢而空的,非但不赚钱,许多还赔本,这些店铺,他们拿去,那可是个烫手的山芋。他们算计了一番,非但不赚钱,反而还赔本。”
“那他们就不会转卖吗?”
“可以啊!但能转给谁呢?赔本的买卖,谁愿意做呢?江东的上层网络,都被他们给垄断了,普通百姓,只能在下沉市场厮杀,就算想买也买不起啊!所以转来转去,也只是在他们几个大族之间相互流转,但是无论谁接手,都是赔本,所以最后,他们又求上了我,又转回到我手里。”
“但是……”纪晓拂加重了声音,“再次找到我,主动权就交回到我手里,生意该怎么做,由我说了算,轮不到他们来指手画脚。而他们,经过这一番折腾,也不愿意再操心,于是,象征性地注入少量资金,成为我的合作者,和我共享成果。这样下来,他们能获得的收益,绝对达不到我收入的两三成,而且,还要与我共担风险。如果,有其他的人对我剥削太狠,根本不用我操心,他们就会跳出来,比我还着急。”
“为什么?”
“因为,我赔得起,他们赔不起。就算我做不下去,彻底失去了江东的市场,也动摇不了我的根本。可这些吸食的蛀虫,会死掉的,他们能不着急吗?”
“所以,这些人,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逼迫他们内部做出妥协?”
“是!就是这样!”纪晓拂微微一笑,“所以,我根本都不用参战,只需静静等着他们内部达成统一就好。”
丁香听完,一脸崇拜地望向纪晓拂。
纪晓拂曾给她说过,他的锦丝店,打着物美价廉的口号,表面上看,是靠薄利多销赚钱,但实际上,走的是尖端和时尚。
纪晓拂的普通店铺是不赚钱的,甚至还赔本,只有中高端市场才赢利。
之前,丁香还问了纪晓拂为何不何不关闭中低端市场,只做高端产品,纪晓拂回答说中低端市场虽然不赚钱,但是赚了口碑和名气,现在看来,不仅是赚了口碑和人气,还另有用途!
丁香想着,忽然灵光一闪,“晓拂,你就不怕他们看破了你生意的玄机,如果他们当初选中的是你的高端市场,然后通过合作的方式,鸠占鹊巢呢?”
纪晓拂欣喜地看着丁香,微微一笑。
“这些大族中,确实是有精明的。当初我踏入江东市场的时候,这些个世家,就像恶狗抢肉一般的向我扑来,有看中我普通店铺的,也有看中我高端店铺的,总之,我的所有店铺,都有人来谈合作。不过,结果都一样。”
“为什么?”
“因为,他们就算看破了玄机,也没法解决。我的高端市场,凭借的是质量和创意。他们,可以把控质量,但是设计呢?高端市场目标群体小,更讲究独特性和适配性,他们,能做到独一无二和引领时尚潮流吗?”
“所以,无论他们选中的是你的哪个店铺,想要夺取,结果都是赔本。你的锦丝店,在你手里是赚钱,但到了他们手里,都会血本无归,无论他们怎么选,结果都一样?”
“是!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多从我手里拿些利润,他们最后的努力,就是和我磨嘴皮子,尽量多拿分成。”
“不过……”纪晓拂慢慢抿了口茶,“没关系,这些世家大族,本就是我的目标客户,我的高端产品,普通人可买不起,本就是为他们这些豪门贵族设计的。所以,他们若是要价太高,那我的价格,也就跟着水涨船高。”
“所以,就算他们要得狠一些,你也是可以答应的,因为,你只要进入了江东市场,就算赢了。而且,你可以和他们周旋,不会任他们宰割。因为,店铺握在他们手里,每多拖上一天,他们就要多赔上一天的银子,你有时间陪他们慢慢周旋,可他们却等不起。”
“对,就是这样!”纪晓拂笑道。
“所以,就算退出了商界,你也有办法让这些世家大族支持张天擎?”
“嗯!”纪晓拂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懂了!”看着纪晓拂这意味深长的笑容,丁香瞬间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不在说话,只默默想了想,接着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晓拂,这第一个问题解决了,可下一个问题,张天擎上位后,遇到强势反扑,该怎么办?”
纪晓拂缓了口气,叹道:“这个,是肯定的。张天擎的反对者,无非就三个,一是张天轮及其党羽;二是江东的世家贵族;三是周边藩镇。这第一个,张天轮,他现在还没有露出獠牙,我不知道他的反应,所以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见机行事;第二个,江东的世家大族,只要我出面斡旋,那由不得他们,就算他们不愿意,也不敢过分反抗,至少表面上不敢公开反对,所以也不足为虑。至于第三个……”
纪晓拂说着,望了望桌上的地图,分析道:“江东周边,分别是江西,淮南,岭南,再远一点,是淮西。”
“据我所知,江南西道节度使韩滉忠正强干,不屑于和张天轮同流合污;岭南道节度使杜佑敦厚宽和,也不会助纣为虐;淮南道节度使陈少游投机钻营,他才不会为了张天轮去公开反叛朝廷,风险太大,最多暗地里搞点小动作,也无伤大雅……待我回杨州后,会找机会陪他聊聊;至于……淮西李希烈,等过了同窗会,我会去一趟。最后……其他藩镇,离江东甚远,想支援张天轮,还要经过别人的地盘,那更不可能!”
“这些个藩镇,看起来厉害,但实际上,没有一个愿意为张天轮拼命的,就算他们之间有利益纠葛,也不至于为了张天轮背上谋逆的骂名,所以,没有咱们想象中的恐怖。而张天擎,有镇南侯的支持,有镇南军给他助威,没这么容易被打倒。”
“所以……”纪晓拂说着,慢慢抿了口茶,“对张天擎威胁最大的,还是江东内部的世家。”
“你是说江东的这些个贵族,才是张天擎最要防的?”
“是!”
纪晓拂继续分析:“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张天擎嫉恶如仇,定不会让他们再像以前那般故作非为,他上位,定会严查盐铁走私,那可是断了别人的财路。所以江东的这些贵族,即使表面被我压制,不敢公开反叛,私底下,也一定会联合起来对付他,伺机反扑。所以,江东境内,免不了一场恶斗。”
“不过……”纪晓拂缓了口气,“只要张天轮倒台,这些个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
“所以香儿,”纪晓拂轻轻握住丁香的手,“皇上交给我的任务,的确不好做,但你也不要太过忧心。”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丁香轻声道。
然后,起身,走到纪晓拂身后,给他锤了捶背。
“好了,香儿,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咱们还要赶路呢!”纪晓拂温声道。
“好!”
丁香望了望窗外,夜已经很深了。两人来到旅馆时,还是白天,这不知不觉中,就聊到了深夜,于是转身离去,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