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的一碗白水面已经吃完，她用嘴撮了撮筷子，饶有兴致的看着距离她不到十米所发生的一切，她觉得村里的婶婶们的嘴巴都像安了马达一样，一点着就如火箭似的往前捅，不把肚里存储的燃料烧完不会停下来。台上的一切周宁都觉得有趣，她们说的话好似枪弹百发百中，以各自嗓门声量为手段，以伤人为目的，展开一场你死我伤的辩论。周宁在心里想，我也要学得这样，嘴巴又狠又会说，以后谁也欺负不了我。
住在张婶家隔壁的是李阿姨一家，李阿姨的男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生没说过大话也不扯别人家的闲事，偏偏巧的是，李阿姨又是个多嘴的长舌妇，平时一点动静就喜欢像喇叭一样到处阔。回了家，李阿姨就一顿连吼带骂：“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替一村人说话，就他一个人出众些，要跟大家对着来，有本事就出了一村的钱，看他这个贱货有多少钱交不完，把几个钱都给国家好去讨饭，仗着自己的好名声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如果不是周宁亲眼所见，任谁天花乱坠地描述，她也不愿意相信李阿姨翻白眼的时候和死鱼一模一样。
一开始旁边还有人劝劝张婶，把道理剖给她听，见她油盐不进一个人沉浸在骂人的世界里也就没人再说什么，随着骂人的话越来越难听大家各自散去。
这场安水管风波出乎意料的没有掀起第二次大战，时间过得久到周宁差点忘记了这件事，因为李阿姨得了肾结石这才使安水管这事再次被提起。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日李阿姨如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在家门口兜圈散步，秋天蚊子多，她喜欢时不时站在光亮处，露出小腿肚引诱蚊子自投罗网，然后眼睛像红外线一样扫视，所到之处无一只蚊子飞得出她的巴掌，每一只被拍死的蚊子尸体都被她丢在脚旁边，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数了数今日的战绩，对着屋里她男人说：“这蚊子也欺负人，谁也不叮就巴着我一个人咬，怎么，我身上的肉未必香一些？这世道就是这样，人善被人欺，要我说啊，人活着就只管得了这一世，嘴巴放恶点，看谁还敢欺负。
蚊子尸体是她行使讨伐的权力，是使她站在更高处彰显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战利品，这些密密麻麻躺在地上的尸体成为了她荣耀的象征，辅证她的话语和行为合理，试图用这伟大的功勋加快她驯化他人的进程。
李阿姨男人闭着眼睛，半靠着椅子，也不说话。李阿姨见他一副不理睬的样子，火冒三丈，三步作两步向她男人走去：“你是死是活倒是说句话啊，要是死了我好早点找做法事的……”张婶咋咋呼呼的声音突然就没声了，她半蜷缩着蹲在地上，手捂着肚子侧边，扭曲着声音说：“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人了……”
医院检查结果说是肾结石，不算什么大病，做完手术后没几天李阿姨的精气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听说引起这病的原因其中一个就是长期喝不干净的水导致的，这一下就把李阿姨愁怀了，暂且不说这柔水县的水人人都说好，怎么一个村庄的人都喝这水唯独就是自己得了这个病，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恒古不变的事实，这如今靠水吃出问题来，今后再吃什么呢？
李阿姨从医院回家之后闭门不出，无论谁去看望她都吃一兜子的闭门羹。回来的人都说：“生一场病，生出阔来，带回来几包点心还不算本事，谁要是见着她面才是真本事。”
这话说得蹊跷，怎么去看望病人见不到人，却带礼品回来呢。有人站出来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说：“首先，你去的时候不要带着声响，脚步放轻。大门是紧闭着的，窗户也是紧锁着的，大概是这个病见不得风受不得凉。不管你是大力气还是小力气，不敲个三四分钟，里面是不会有人答应。”她边讲边翻着眼睛回忆，好像从几十年前装少得可怜的嫁妆箱子里掏出一袋布条，一缕一缕的数着，卖着关子抖着机灵。然后她又说：“敲门声不宜过大，敲三下就停一下，好空出时间让里面应答。接着就声音从窗户边传出来，说‘别敲了别敲了，这是几块点心，我也不管你是谁，你拿着走了就算是见着我的面了，尝了味儿就算是领了我的情’，我猜啊，她这个病不仅不能吹风还得静养，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来。”她连说带猜，神气得像一只生了一窝蛋的母鸡。
人群里听着这番言论都大开眼界，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听到这种事。往后的几日里，李阿姨门口前前后后的人来个不停，头几日，得了点心的人笑呵呵地回去，后两日，什么也没有得到的人撇着嘴回去。
正是星期一，这天早上周宁去学校，经过李阿姨家门口的时候，碰巧遇上她开门，笑眯眯对着周宁吆喝：“周宁啊，去上学是吧。”
几日不见，李阿姨脸清瘦了一圈，五官显得更突出了，周宁回答她：“是啊姨。”周宁看她眼睛里神采奕奕，好似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又补充道：“姨，你身子好了吧。”
李阿姨笑得更夸张了，眼睛眯成一道缝，向她招手，道：“姨没事了，你过来，姨给个好东西你。”
李阿姨把从医院别人探望她的果篮拆开，递给周宁两个，说：“拿着吃吧，你妈现在也不在，怕是一年也吃不到一个苹果了，姨喜欢你疼你，把这苹果省着你吃，以后出息了别忘了姨。”
周宁身子往后退了退，说：“不用了，阿姨。我向来不喜欢吃苹果的，你留着吃。”这一幕似曾相识，她有些恍惚，不过幸好对面和她同性，不论是力量还是地位的悬殊，都在预料之中。
李阿姨说话不经过大脑，想到什么说什么，拉着过周宁背在身后的手说：“接着吧，给你还不要，以后有没有机会吃还不一定。”这双黢黑的手威慑周宁的方式，一如过世的吴满香威慑她的方式。她对这双质朴，承载着一切劳动人民性质的手本能的畏惧。
周宁接了苹果道了谢就以上学要迟到为由走了。周宁一只手肘衬着水果，一只手扶着背上的书包，太阳已经到正当空了，她在心里想：天予应该等急了吧，他不会以为我先走了没等我吧。想着想着于是加快了脚步跑起来，天予的身影慢慢出现在眼前。周天予在远处对着她招了招手，然后手掌做成弧形状放在嘴巴两边对她喊：“你慢点，不要跑，我等你。”周宁慢下脚步，气喘吁吁的调整呼吸节奏，她笑着说：“我以为你没看见我来先走了。”她双手伸到他面前，说：“喏，给你一个。”
周天予的视线从她身上转移到手上，说：“我不吃，你吃吧。”他从肩上接过她的书包，说：“你奶怎么舍得给你买水果吃了。”
周宁耸了耸肩，活动了一会儿才说：“这不是她买的，我前头屋子李阿姨给我的。”
周天予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她不是生病了吗，吃病人的东西会生病吧。”
原本两人平行同步的脚突然就有一双脚慢了步调，周宁答应着：“不知道呢，兴许吧，那我扔了。”话音刚落，周宁就将东西扔到地上，两坨硬邦邦的水果发出闷响声，汁水溅到四处飞起。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到周天予反应过来时，两人的脚步调子又变得一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宁，我是听大人他们说的，病人的食物吃了不好，我不想你也得了那个病。”
周宁咧着大白牙，说：“我知道，原先我妈在的时候，她生病了也不让我碰她的东西，想着应该是这个道理。”
周宁心里酸酸的，嘴里发涩，她知道是口水分泌的酸味。背后刚刚出的汗倒流，身体慢慢吸收，散发出凉凉的虚弱感。其实她不在意是不是病人的东西，死人的东西她都不怕，但是她在那个时刻第一反应就是扔掉，倒说不上后不后悔，只是她很久没吃过那么好的苹果了。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轻而易举让她改变了动机。她想起早上与李阿姨的拉扯，不知道那些善意代表着什么，出于对她的怜悯又或者是人的天性，只是模糊地记得那些手影在交错之间的力道使她发怵。在拒绝与接受之间是否有平衡点，或许她现在还不懂。
下午放学回来，周天予请她吃了冰袋。这条靠双腿丈量的单程有四十分钟，这往返八十分钟里周宁吃过一百根冰袋，一百二十一袋纯牛奶，五十个苹果，四十三个梨，和无数颗葡萄。这些东西全都来自周天予。天予家里有数不完的零食，有恩爱的父母，他的爸爸可会挣钱了！他的妈妈是一个时髦的女人，常年的卷发油棕棕，戴金项链，踩高跟鞋。周宁总觉得天予一家好像不应该属于这里，柔水村是多故事的村子，但是天予家里却没值得可说的，非要捡点东西出来说，也不过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是村子里的模范家庭。
周宁喜欢走这条路，尽管有人说天天这样走伤筋骨，又天天这样背着重重的书包，骨头压弯了就长不高了，但是她无所谓。也是有一段时间，天予爸爸说骑摩托车接送上学，周宁笑着说，你爸爸想得真周到，少走点路还轻松，男孩子可得长高点。天予说，可是这么长的路，没人跟你说话我怕你无聊。周宁又说，没事，我想着之前跟你一起走说过的话，时间一会就过去了。
有几天周宁一个人上下学，她与天予说的话越来越少。天予跑过来说，宁，你放学买袋冰袋在路上吃，天太热会中暑的。
突然出现的脸庞让女生惊喜，她说，好，我知道了。你快去吧。天予跑过来塞了一张两毛钱到她手上，朝着摩托车跑去。然后她就看见天予爸爸的车子冒着白烟逐渐远去，轰隆隆的声音引起路人侧目。很难说明白周宁忧郁的眼神里到底是不是分别的不舍，眼睛里的光亮随着摩托车的尾汽消散。
周宁最受不了的是那扬起来的由近及远，由清晰到幽怨的发动机声，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是她向往又到不了的世界。周宁原先期待、憧憬、似乎马上触手可及，直到她又慢慢认识到世界的存在不以个人祈盼为由；然后她不再期待、旁观、慢慢走进死亡，又忽然看见有人离圣洁那么近。
恍如梦寐的世界她总是分不清现实与理想，就这样跌跌撞撞长到这么大。
在周宁独自走路回家的第五天，天予又出现在她身后。这一次惊喜比上次还大，失而复得的那天没有太阳，天气凉爽得不像话。天予说，恭喜天予同学，能再次与周宁同学比肩上下学。周宁被她逗得脸通红，说，那也恭喜周宁同学上下学又有人说话啦。
那天周宁买了两个冰袋，一人捧着一个走在路上，周宁的手冻得通红，嘴巴黏在冰上吮吸着甜水，她边走边笑，步子轻快！天予说，你要是觉得冷，就扔了吧，嘴巴冻坏了就不好了。周宁说，不要，今天高兴。天予笑着不说话，也跟着她一起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