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水的事情就这样没有后续，原先最反对的人如今又最急切。李阿姨三番五次地跑到主任家里打听，这安水管的事情什么时候有个声响。主任记得当初人群里最反动的声音，也记住了脸面，从来也不给个正面回应，回回打着哈哈说上面没有通知。李阿姨知道他心里记恨，是自己先理亏，怨不得别人，现在有求于人，也不得不低头。
回家之后，李阿姨又把气撒在老头子身上，说他不中用，条条大路没有一条通的。在揣揣不安怕旧病再次复发中度日如年，一边张望一边心急如焚。
就这样秋去冬来，来年的春天安水管的一行人终于来了。村人的好奇大过惊喜，都想着这浩大的工程怎么落实，靠人力怎么解决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人都张望着，静观其变，只等领头的人开启话茬。
第一步问题就来了，这么多人住在哪里？村主任宣布：“这安水管不是小事情，工人都是来自各个地方的人，安哪个村就在哪个村不动，吃住自然也跟着不动。”
人群躁动，有脑筋转得快的人迅速反应过来，这怎么个不动法呢？哪里有空房子给这些人住呢？莫不是要住在谁家？！
“你们都商量着看看谁家有空屋空房的可以借住，当然，这不是免费的住，会有一定的补助，实在没有那么多地方，邻里邻户地挤一挤腾出几间屋子还是可以的，大家都放在心上，特殊情况多担待。”
就是这么几句话，又在人群中惊起一片炸雷，谁愿意把自己家腾出来给一群陌生糙汉子住？尽管一千万个不愿意，事情又关乎村子里的发展，于是乎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突发的事情总是使人措手不及，柔水村的每件大小事都时刻牵动着村民的心，等到花落谁家后，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李阿姨是最盼着接自来水的，最应该做出表率。”这烫手山芋首先抛到李阿姨家。
此话不假，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有理有据，李阿姨不好正面回应，转圜道，“单是我一个人想这事做不成，人人都想才成事，既然人人都想怎么就归我做出表率？”
这一席话激怒了众人，遇事缩边边，又想得好处，世上哪有这么多便宜？有人就说：“那既然这样，咱们就不安了，反正又不是人人都想这事，那倒也无所谓了。”这话说得简单，威慑力不小。旁人听了这话等着看好戏，李阿姨听了这话慌了神，一时之间哑口无言，铁青着脸面露不悦。
缓解这场尴尬的是何小莲，在场的人包括何小莲自己都没想过这个这场闹剧就这样结束了。她笑眯眯地好似捡了大便宜地说：“我儿子儿媳妇都不在了，房子空出来可以住。”所有人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张嘴想说点什么又硬生生吞回去。这个时刻没有人记起周宁，她是一个弃婴，被村里人遗忘。
周宁那死去的妈还没死的时候，有几次心情不错，和周宁说过以前的往事。
吴满香嫁给何小莲的二儿子之后，一年不到就怀了周宁，这两张嘴吃饭总比一张嘴吃饭费粮食，大儿子嫌吴满香饭吃得多，在家里大发脾气，提出分家。这分家闹得锣鼓喧天，在村里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本以为好日子随着分家终于到了，哪成想，何小莲又在家里撺掇自己的男人，让他出面立个新规矩，她男人又说：“你要立规矩，也不看看自己还算不算个人，现在各吃各的，哪轮得到你说话。”
何小莲一听这话火冒三丈，细细一想又在理，只是这自己说的话出去了就没有收回来的余地，又理直气壮地说：“那这房子就白白地给她们住？哦，这世上的便宜尽让她们占了，哪这么好的事。”
男人又说：“那是谁啊，那是外人吗？那是你儿子！你个妇道人家，怎么还算计到自己儿子头上。”
这一人一句，硬是吵个不停，一直到后半夜，何小莲房间里的灯才暗下去。
第二日，何小莲就跑到两家门口通知两个媳妇，“分家是你们要求的，我按着你们的来，只是这房子不能白白给你们，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从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本来这个房子是你们老头和我做着给两个儿娶媳妇用的，如今到了你们手里也算是还了愿，我也不要多的，一家拿出两万给我。”
大儿子媳妇性格泼辣，平时说话也是个大嗓门，嘴里的烫饭还来不及往下咽，满口的白沫往外飞，说：“你到村当中去说，做妈做婆婆的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理，你也知道啊，给你儿子娶媳妇用的，没有给我这个外人啊。”
大儿媳妇说话夹枪带炮，惹得何小莲浑身不爽快，她也不甘示弱的回击：“我到哪里说理，到北京说我都有理，饭不是白吃的，有多大本事干多大的事，如今房子建好了娶媳妇回家，一家拿出两万还叫你们吃了蛮大的亏？我和老头做死做活，一点家底全淘干净了，不说老了让你们养，现在还动得就翻脸不认人，以后只怕瘫在床上了，要把我连着床单被子一卷丢在黄河里。”
大儿媳妇半碗烫饭凉得饭是饭，水是水，索性也不吃了，一股脑丢在地上，碗里的水溅得脚上油光水滑，叉着腰说：“你也别在这里叫苦卖乖，真要有那一天，我不养你，你儿子也要养你，只是这钱我们两家不得出，要出叫你儿子出，”正说着，吴满香出来了，“弟媳来得正好，今天就把话说敞亮，省得以后过嘴。”
吴满香也不接她的话，对何小莲说：“这两万，我现在是拿不出来，我肚子里的娃七个月大，等我一生下来，出了月子就出去打工，这钱我会尽快还你，只是我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钱清人清，从今往后，我和你们家再没有任何关系。这个世界最不能低估的就是一个人要做一件事的决心，吴满香用很块很快的速度赚够了两万块钱，成为了这所房子的女主人。
这又是青天白日里最寻常的一天，日出东起，春风依旧带着柔水县特有的湿气扑面而来。柔水县是多情的村庄，处处流淌着水的密语，外人来柔水县只知道这里与其他地方不太相同，却又说不出来怎么个不同法，而这密语柔水县的人都心照不宣。
周宁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异议，就像吴满香死的那天一样平静。吴满香活着的时候她没有话语权，现在更没有资格说什么。人生的惊与喜都是一样令人不堪忍受的，如果看清了其中的本质就应该明白这些都是一阵风，而我们只是风里的一粒微尘。她想起吴满香当时绘声绘色描述的分家场景，那脸上鲜少出现在周宁眼前的笑容是那么肆意，当时她的语气是扬眉吐气的，她庆幸自己的远见，出了月子就出去打工，一年之后把钱甩到何小莲的桌子上，从此两清。无人知晓这是否是吴满香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只是当年那股拼命的狠劲现在又落到地上，周宁看见往日的吴满香的脸变成一张面具掉在了地上，没有悲恸和愤懑，哀哀怨怨的眼神望着她，她的眼睛在说话，“拿回来，周宁，拿回来，这是你的房子，我已经用钱买下来了，拿回来，拿回来……”
脑海里一直盘旋着吴满香嘶哑的声音，像一根线锁着喉咙，另一端系着周宁的眼球，每发出一声叫喊，眼球就随着颤动，周宁说，“已经迟了，迟了，来不及了，妈，来不及了。”吴满香的脸不再抽动，重复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然后开始呜呜咽咽哭起来，周宁看见她的脸慢慢变红，眼睛里有鲜血漫出来染在面具上，整张脸变成一张红色的布，顷刻间变得稀碎，灰飞烟灭。周宁知道，吴满香也接受了，她接受了自己命运多舛挣扎无谓的结果，接受了自己飘荡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