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冰冷而刺眼。
林默蜷缩在湿冷的床单上,像一尊被恐惧冻僵的雕塑。窗外,城市的喧嚣——汽车的鸣笛、远处工地的敲打声、楼下早餐摊模糊的叫卖——这些曾经构成他平凡日常背景音的元素,此刻听起来是如此遥远、失真,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嘲弄。
他的感官被昨晚的经历彻底劫持了。
肩膀的伤口火辣辣地痛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的皮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暗红色的血渍和铁锈色的污迹在浅灰色的床单上晕染开,像一幅抽象而狰狞的恐怖画作。那浓烈的、混合着海水腥咸与金属锈蚀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他的皮肤、头发和睡衣上,即使他屏住呼吸,也能感觉到那股阴冷的气息钻进鼻腔,直抵脑髓。
更可怕的是身体的“记忆”。
肺部残留着深海窒息般的灼痛和压迫感,每一次深呼吸都带着隐痛,仿佛真的曾在冰冷的海水中挣扎求生。耳膜深处,那令人牙酸的钻头嗡鸣和锈蚀巨鲨的咆哮并未散去,它们变成了低沉的、持续不断的背景噪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尤其清晰。肌肉因为长时间的亡命奔逃而酸痛僵硬,尤其是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心脏时不时地会漏跳一拍,或者毫无征兆地疯狂加速,带来强烈的眩晕和濒死感。
“不是梦…不是梦…”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他抬起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左肩的伤口。指尖传来清晰的痛感和粘腻的血迹。他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
理智在尖叫着否认,但身体的每一处伤痕、每一丝残留的痛苦、甚至那挥之不去的铁锈味,都在冷酷地宣告着一个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的现实:他在睡梦中被强行拖入了一个陌生人的深海噩梦,并在那里经历了真实的濒死体验,留下了真实的伤痕。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他该怎么办?告诉别人?谁会相信?警察会把他当成疯子或者自残者关起来。医生?他们会给他开一堆镇静剂,然后归咎于精神分裂或严重的PTSD。朋友?他本就疏离的社交圈里,没人能理解这种荒谬绝伦的恐怖。
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将他紧紧包裹。他感觉自己被抛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充满恶意的异度空间,而周围所有人都活在无知而安全的“现实”里。他是唯一的囚徒,唯一的“体验者”。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大亮。刺眼的阳光让他感到不适,仿佛这光明也是一种冒犯。他必须动起来。
忍着全身的酸痛和肩膀的剧痛,林默挣扎着下了床。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着走进狭小的卫生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布满冷汗的脸,眼窝深陷,黑眼圈浓重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茫然。脸颊上的擦伤清晰可见,左肩的撕裂伤在镜中显得更加狰狞,皮肉外翻,边缘红肿。
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在脸上,带来短暂的刺痛和清醒。他试图清洗肩膀的伤口,但当水流触碰到翻卷的皮肉时,剧烈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眼前发黑。他咬着牙,用颤抖的手沾着冷水,一点点擦掉伤口周围凝固的血块和暗红色的铁锈污迹。每一下擦拭都像在用刀剐肉。伤口很深,边缘不齐,像是被某种粗糙而巨大的利齿撕开。
“锈蚀…钻头…” 昨晚那恐怖巨口的景象瞬间闪回,林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洗手池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简单地处理完伤口(只能用大量冷水冲洗,再用干净的布草草按住止血),他换下沾满血污和铁锈味的睡衣。换上干净衣服时,布料摩擦伤口带来的刺痛让他冷汗直流。他看着镜中那个苍白、虚弱、伤痕累累的自己,一种强烈的非人感和疏离感油然而生。这具身体,仿佛已经不再完全属于这个平凡的世界。
饥饿感迟钝地传来,但他毫无胃口。冰箱里只有几片干面包和半盒牛奶。他机械地撕下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却味同嚼蜡,甚至能尝到残留的铁锈味。牛奶喝下去,冰冷的液体滑过食道,却无法驱散体内的寒意。
他需要信息。
打开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线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刺眼。他颤抖着手指,在搜索框里输入关键词:
“真实感觉的噩梦”
“梦中受伤现实留痕”
“深海沉船噩梦 铁锈巨鲨”
“无法区分梦境与现实”
搜索结果五花八门,大多是心理学文章解释“清醒梦”或“梦魇障碍”,提到梦境感觉真实是可能的,但绝口不提现实留伤。有些神秘学论坛倒是有零星帖子讲述“灵魂出窍受伤”或“被梦魔攻击”,但描述模糊,缺乏细节,更像是臆想或编造的故事。关于“锈蚀巨鲨”更是毫无踪迹。
他点开一个讲述“创伤后噩梦”的科普视频。主持人用平静的语调解释:“…创伤性事件可能在梦中反复出现,感觉非常真实,甚至醒来后仍伴有强烈的生理反应,如心跳加速、出汗、肌肉紧张…但这些都是神经系统的应激反应,梦境本身不会造成物理伤害…”
“物理伤害…” 林默下意识地碰了碰肩膀的伤口,尖锐的疼痛让他缩回了手。他看着屏幕上主持人笃定的脸,一股荒谬绝伦的愤怒和绝望涌上心头。应激反应?神经系统的把戏?那这肩膀上的撕裂伤是什么?这铁锈味是什么?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屏幕熄灭,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信息是徒劳的。没有人经历过他所经历的。他是孤岛。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再次压垮了他。一夜未眠(或者说,一夜在噩梦中“清醒”地挣扎)的困倦,加上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创伤,让他头晕目眩。他瘫倒在唯一的那张旧沙发上,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
不能睡…绝对不能睡…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昨晚的经历如同烙印,清晰地提醒着他入睡意味着什么——再次被抛入未知的、致命的噩梦深渊。他死死瞪大眼睛,强迫自己盯着天花板上剥落的一小块墙皮。阳光在墙上移动,时间一点点流逝。
然而,身体的极限无法抗拒。极度的疲惫是比任何怪物都更强大的敌人。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视野边缘泛起黑雾,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每一次眨眼的时间都变得更长。
“不能…睡…” 他发出含糊的呓语,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破旧的边缘,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但肩膀的剧痛此刻也麻木了,变成了遥远背景里的钝响。
黑暗温柔地、不容抗拒地包裹上来。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林默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模糊而诡异的预感——不再是冰冷的海水和铁锈味…这一次,似乎有某种…吱嘎作响的声音?还有…布料和填充物的气息?
然后,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意识并非沉入黑暗,而是被粗暴地抛掷。
下坠感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取而代之的是脚下传来的、令人不安的松软触感和一种无处不在的、被注视的毛骨悚然感。
林默猛地睁开眼,心脏在上一秒还因疲惫而缓慢跳动,此刻却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飙升至极限!
“呃…” 一声压抑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眼前不再是冰冷锈蚀的钢铁牢笼,而是一个…山谷?
一个由无数玩偶堆积、填塞、垒砌而成的巨大山谷!
视线所及,漫山遍野,无穷无尽。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材质不同的玩偶,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垃圾,又像是某种邪恶仪式的祭品,堆积成扭曲的山坡、怪异的沟壑、险峻的峰峦。它们大多残破不堪:缺胳膊少腿,纽扣做的眼睛脱落或仅剩空洞,布料撕裂露出肮脏的填充棉,塑料肢体扭曲变形,陶瓷脸蛋布满裂纹。颜色褪尽,只剩下灰扑扑、脏兮兮的暗哑色调,如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混合着灰尘、旧布料和廉价塑料的甜腻而发霉的气息。
光线来源不明,是一种惨淡的、仿佛透过厚重云层的铅灰色天光,均匀地洒在这片死寂的玩偶坟场上,非但没有带来生机,反而更添几分阴森和不真实。
林默就站在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坡”上,脚下是层层叠叠、相互挤压的玩偶躯壳。他试图移动脚步,脚下立刻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是填充物被挤压、塑料关节被踩踏、甚至某些脆弱的陶瓷部件碎裂的声音。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极其不稳,仿佛行走在尸骸堆积的沼泽。
更让他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的是:当他环顾四周,他发现这山谷里所有的玩偶——无论是倒吊在“岩壁”上的,还是半埋在“泥土”里的,或是滚落在“沟底”的——它们那空洞的眼窝,或者仅存的、褪色的玻璃眼珠,似乎都…转动着?无声地、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这个突兀闯入的活物身上!
成千上万道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他的皮肤上。一种被整个世界的恶意所窥视的恐怖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吱…嘎…”
一个缓慢、沉重、带着木质摩擦特有的滞涩感的声音,从极高的头顶传来。
林默猛地抬头。
铅灰色的“天空”并非天空,而是被更高处、更巨大的阴影所笼罩。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轮廓,悬挂在视野的上方。
那是一个巨型提线木偶。
它的身躯由粗糙、深色的老旧木材构成,关节处是巨大的球形连接,缠绕着无数根粗壮的、绷得笔直的黑色绳索,向上延伸,消失在铅灰色天光的深处,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操控着。它的头部比例失调,巨大而僵硬,脸上用粗糙的油彩涂抹着夸张而诡异的笑容——嘴角咧到耳根,露出黑洞洞的口腔。一双巨大的、空洞的玻璃眼珠,如同两潭死水,冰冷地俯视着整个玩偶山谷,自然也俯视着渺小如蝼蚁的林默。
“吱…嘎…” 沉重的木质关节再次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巨大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个角度,玻璃眼珠反射着惨淡的天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山谷。林默感觉自己被那目光锁定了,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跑!” 求生的本能终于冲破了被注视的恐惧桎梏!林默顾不上脚下玩偶的“嘎吱”呻吟和被注视的毛骨悚然,转身就朝着一个看似能提供遮蔽的、由巨大破损泰迪熊和堆积的娃娃屋残骸构成的“山坳”跌跌撞撞地冲去!
就在他启动的瞬间!
“嗡——咔哒!”
一声沉闷的机括启动声,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扭动,响彻死寂的山谷!紧接着,是更加巨大、更加刺耳的——
“吱嘎——!!!轰隆!!!”
悬挂在空中的巨型提线木偶,动了!
它的一条巨大的、由粗糙木块拼接而成的腿,猛地向前跨出一步!沉重的木脚狠狠踩踏在下方堆积如山的玩偶上!瞬间,无数残破的塑料、布料和填充棉如同爆炸般飞溅开来!伴随着刺耳的碎裂声和挤压声!整个“地面”都在剧烈震颤!
林默被震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惊恐地回头瞥了一眼。
那巨型木偶并非笨拙!在无数黑色提线的操控下,它的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般的精准和流畅!跨步、抬腿、落脚,每一步都跨越数米的距离,沉重地践踏着下方的玩偶“大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而它那巨大的、咧着诡异笑容的木雕头颅,始终低垂着,那双空洞的玻璃眼珠,如同锁定猎物的探照灯,死死钉在疯狂逃窜的林默身上!
噬心梦魇:关节扭曲的巨型追猎木偶!
它是活的!它是这个玩偶地狱的主宰和猎杀者!
林默魂飞魄散,爆发出全部潜力,在由玩偶残骸构成的崎岖“地形”上亡命狂奔!脚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松软和随时可能踩空的陷阱,耳边是木偶沉重践踏的轰鸣、关节摩擦的“吱嘎”声,以及无数玩偶空洞眼珠无声转动的、令人窒息的窥视感!每一次沉重的脚步声落下,都仿佛踩在他的心脏上,大地震颤,飞溅的玩偶碎片如同弹片般擦过他的身体。
他扑进那个由泰迪熊残骸和娃娃屋碎片构成的“山坳”里,暂时遮蔽了巨型木偶的视线。但沉重的脚步声并未停歇,反而越来越近!“轰隆!轰隆!”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遮蔽了本就惨淡的天光。木偶正在逼近!它要直接踏平这个小小的遮蔽所!
林默蜷缩在肮脏的填充棉和破碎的塑料片中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肺部如同破风箱般嘶鸣。汗水混合着玩偶身上的灰尘,黏腻地糊在脸上。肩膀的伤口在剧烈奔跑中被牵动,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鲜血似乎又渗了出来。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在深海,他还能在钢铁迷宫中周旋。但在这里,在这片无边无际、松软不着力、每一步都暴露行踪的玩偶坟场,面对一个能无视地形、巨大无比的追杀者,他如何逃脱?
就在他以为下一秒就要被那巨大的木脚碾成肉泥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山坳”深处,一堆破烂娃娃屋的碎片后面,似乎有一个小小的、黑黢黢的洞口?
“轰隆——!!!”
巨型木偶沉重的脚掌,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踩踏在“山坳”入口处堆积的泰迪熊残骸上!瞬间,填充棉如同白色的雪花般爆开,塑料骨架发出刺耳的断裂声!整个遮蔽所剧烈摇晃,顶部的娃娃屋碎片哗啦啦落下,砸在林默头上、背上!
烟尘弥漫。
林默在最后一刻,爆发出求生的极限速度,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扑向那个刚刚发现的洞口!洞口很小,仅容一人勉强爬入,边缘是粗糙的、由破碎玩偶肢体和硬质填充物强行挤压形成的“岩壁”。
他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甚至顾不上肩膀伤口被粗糙边缘摩擦带来的剧痛。刚把身体完全缩进洞内,身后就传来震耳欲聋的崩塌声!木偶的巨脚彻底踏平了入口处的遮蔽物,沉重的力量甚至让洞口上方的“岩壁”都簌簌落下灰尘和细小的碎片!
林默蜷缩在狭窄、黑暗的洞穴里,背靠着冰冷(似乎是某种硬塑料?)的“洞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如同擂鼓。洞口被崩塌的玩偶残骸堵住了一大半,只留下一些缝隙透进惨淡的光线。他能清晰地听到外面沉重的脚步声并未远离。
“咚!咚!咚!” 巨大的木脚在洞口附近徘徊、践踏,每一次落地都让洞穴微微震颤。刺耳的“吱嘎”声在头顶盘旋,仿佛那巨大的木偶正弯下腰,用它那空洞的玻璃眼珠,试图透过缝隙窥视洞内的猎物。
林默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冷汗浸透了后背。黑暗中,他的眼睛逐渐适应,开始分辨洞内的景象。
这个洞穴不大,似乎是玩偶山体内部一个天然(或者说,噩梦天然形成的)空洞。洞壁上嵌满了各种玩偶的部件——一只孤零零的塑料手臂,半个碎裂的陶瓷脑袋,几颗散落的玻璃眼珠…它们同样“注视”着他,带来无声的压迫。
而在洞穴最深处,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里,蜷缩着一团小小的、灰蒙蒙的光影。
它比深海噩梦中的魂核更加娇小、脆弱,轮廓依稀能看出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但同样模糊不清,边缘如同烟雾般波动不稳。她紧紧地抱着一个东西——那是一只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脏污棉絮的兔子玩偶。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无助,如同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幼兽。
迷失魂核。这个玩偶地狱的核心。
“呜…小兔…我的小兔…坏了…都坏了…” 细微的、带着哭腔的呓语从光影中飘出,反复念叨着。
林默的心被揪了一下。这种纯粹的、孩童般的恐惧和悲伤,在这诡异恐怖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眼和令人心碎。但同时,他也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兔子玩偶。被撕坏的兔子玩偶。
外面的践踏声和“吱嘎”声暂时停歇了,但沉重的压迫感并未消失。那巨大的木偶似乎并未离开,而是在洞口外徘徊、守候。
不能坐以待毙!林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这个小小的洞穴。借着洞口缝隙透进的微光,他的目光扫过地面和洞壁。
散落的玩偶碎片中,有一些东西显得格格不入。
几片同款布料的碎片——粉色的、带着白色小圆点的棉布,和他之前在“山坳”外奔跑时踩到的某些碎片很像,也和魂核怀中那只残破兔子玩偶的材质相同。它们散落在洞穴各处,像是被随意丢弃。
在靠近魂核蜷缩的角落附近,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壁”(由硬塑料板构成)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林默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尽量不惊动那哭泣的魂核。
那是一小片被撕下来的照片残角。照片本身已经不见,只剩下这粘在“石壁”上的一角。上面没有人物,只有一小块模糊的、像是深棕色木质家具的背景,以及照片边缘,一只紧紧抓住桌角的、属于成年人的大手。这只手用力到指关节发白,透着一股压抑的愤怒或紧张。最诡异的是,照片上这只手和背景,都被人用粗黑的蜡笔用力地、胡乱地涂黑过,只留下边缘一点点的残留影像。
全家福?被涂黑?撕毁?愤怒的手?
线索碎片在林默脑中飞速拼凑:被撕毁的兔子玩偶(魂核反复念叨)、散落各处的同款布料碎片、被涂黑撕毁的“全家福”残角、以及洞外那个象征着惩罚和追猎的巨型提线木偶……
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成形:这个小女孩(魂核的原型)可能因为强烈的嫉妒或愤怒,毁掉了妹妹(或某个亲密玩伴)心爱的兔子玩偶。这个行为可能导致了严重的家庭冲突(照片上那只愤怒的手)、指责、甚至家庭的破裂?而这份深重的愧疚、自责和恐惧,在噩梦中被扭曲放大,形成了这个由无数残破玩偶构成的坟场,以及那个代表着她内心恐惧的具象化惩罚者——巨大的提线木偶?
“呜…不是故意的…小兔…对不起…” 魂核的啜泣声更大了,抱着那只残破兔子的手臂收得更紧。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比之前更加猛烈的撞击狠狠砸在洞口!堵住洞口的玩偶残骸被一股巨力撞飞!刺眼的铅灰色天光猛地灌入洞穴!一个巨大、布满裂纹和诡异油彩笑容的木质下巴,堵住了大半个洞口!那双空洞的玻璃眼珠,如同探照灯般射入洞内,瞬间锁定了蜷缩在角落的魂核和近在咫尺的林默!
“吱嘎——!!!” 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关节摩擦声,一只巨大的、由粗糙木块构成的巨手,带着呼啸的风声,猛地从被撞开的洞口伸了进来!五指张开,如同巨大的捕兽夹,狠狠抓向角落里那团瑟瑟发抖的灰影!
目标直指迷失魂核!
魂核发出濒死般的尖锐悲鸣,紧紧缩成一团!
千钧一发!
林默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求生的本能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也许是共情?也许是抓住唯一的机会?)驱使着他!他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起,不是逃跑,而是迎着那只抓来的巨手,扑向了魂核!
他一把抓住那团冰冷、烟雾般的光影(触感如同抓住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拽离原地,同时朝着洞穴另一个方向的深处——那里,在巨型木偶撞破洞口带来的震动中,洞壁上方似乎有几块巨大的硬塑料板松动了,露出后面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铅灰天光的暖黄色光芒?!
“这边!” 林默嘶吼着,拖着轻飘飘却异常“沉重”(仿佛拖着整个噩梦的恐惧)的魂核,扑向那丝微光!
巨大的木手擦着他的后背狠狠抓在洞壁上!坚硬的塑料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碎裂声!木屑和碎片飞溅!
林默不顾一切,用身体狠狠撞向那几块松动的、透着暖黄光线的巨大塑料板!
“哗啦——!!!”
塑料板向内塌陷!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出现了!缺口后面,并非坚实的山体,而是一片柔和、温暖、散发着陈旧布料和棉花气息的暖黄色光芒!光芒的源头,似乎是一个小小的、废弃的玩偶小屋的内部?
暖光与洞外巨型木偶带来的冰冷阴影和“吱嘎”声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就在林默拖着魂核即将冲入那片光芒的瞬间,那巨大的、咧着诡异笑容的木雕头颅猛地探入洞口,空洞的玻璃眼珠死死盯着林默和他手中的魂核。
魂核在林默手中剧烈地颤抖着,灰雾般的身躯转向洞口那巨大的、象征着她内心恐惧源头的木偶。在冲入光芒的前一刹那,她似乎极其短暂地、迟疑地回望了一眼。
也就在这一眼之间!
“嗡——!”
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暖黄色的光芒中传来!林默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猛地拉拽、撕裂!
眼前的一切——巨大的木偶、残破的洞穴、堆积如山的玩偶山谷——都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剧烈地扭曲、破碎、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失重感,以及无数尖锐的、吱嘎作响的关节摩擦声在耳边疯狂尖啸!还有小女孩绝望的哭声和木偶那空洞玻璃眼珠的最后凝视……
失重感如同从悬崖跌落。
无数破碎的、刺耳的“吱嘎”声如同生锈的锯子,疯狂切割着林默的耳膜和神经。小女孩压抑的哭泣、巨大木偶空洞玻璃眼珠的冰冷凝视、以及那铺天盖地的玩偶残骸景象,如同高速旋转的万花筒碎片,在意识的黑暗漩涡中疯狂闪烁、搅动。
“砰!”
不是落地的声音,而是意识被狠狠摔回躯壳的闷响。
林默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之剧烈,让他身下那张老旧的行军床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剧烈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被挤压的灼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节奏混乱而沉重,仿佛下一秒就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涌出,浸透了单薄的背心,冰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
冷!深入骨髓的冷!但这一次,不是深海那种湿冷的寒意,而是一种…空洞的、带着尘埃气息的冰冷。仿佛刚从一座废弃多年的、堆满旧物的阁楼里爬出来。
“呃…啊…” 他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不是因为心脏,而是因为全身的肌肉。
酸痛!剧烈的酸痛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四肢百骸!尤其是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块肌肉都像是被反复撕裂又强行缝合过,传来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胀痛。这种感觉无比清晰,是长时间在崎岖不平、松软无力的地面上亡命奔跑后留下的真实印记——他昨晚在玩偶山谷里深一脚浅一脚的亡命狂奔,每一分努力都真实地反馈到了现实的肌肉纤维中!
他颤抖着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指尖传来粘腻的触感和细小的颗粒感。借着窗外透进的、城市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的微光,他看到指尖上沾满了灰白色的、如同石膏粉般的灰尘。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胸膛、睡衣——到处都是!一层厚厚的、如同刚从建筑工地出来的灰白色粉尘,散发着陈旧布料、填充棉和廉价塑料混合的、甜腻而发霉的气息。
是那些玩偶!堆积如山的玩偶身上覆盖的厚厚尘埃!它们如同噩梦的印记,被他带回了现实!
肩膀的旧伤处传来阵阵闷痛,虽然没有新的撕裂,但在玩偶洞穴中拖拽魂核和被木偶巨手擦过的撞击感,让原本就未愈合的伤口再次隐隐作痛。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他的耳中,那令人牙酸的、吱嘎…吱嘎…的关节摩擦声,并未随着醒来而消失!
它变成了持续不断的、低沉的背景噪音,如同耳鸣般顽固地盘踞在耳蜗深处。每一次细微的声响,都让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巨型木偶那沉重跨步、关节扭动的恐怖景象。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关节在隐隐作痛,仿佛也变成了生涩转动的木偶部件。
“又…又是一次…” 林默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瘫软在床上,身体因为极度的疲惫和肌肉的酸痛而无法动弹,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恐惧不再是爆发性的海啸,而是变成了冰冷、粘稠的沥青,缓慢地、沉重地灌注进他的四肢百骸,将他一点点冻结、淹没。
玩偶山谷。巨型提线木偶。被撕烂的兔子玩偶。涂黑的全家福碎片。小女孩魂核绝望的哭泣……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比深海的经历更加鲜明、更加诡异、更加……令人心头发冷。如果说深海噩梦是物理性的、直观的杀戮恐怖,那么玩偶山谷则是精神性的、扭曲童真带来的、更深邃的寒意。
他挣扎着,用酸痛的手臂支撑起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扫过昏暗的房间。深海噩梦留下的铁锈污迹还在墙角地板上残留着暗红,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两种噩梦气味的诡异混合——铁锈的腥咸与玩偶尘埃的甜腻霉味。
他的目光落在书桌旁那个小小的垃圾桶里。里面扔着昨晚他试图清洗伤口时沾满血污和铁锈的布团。
他需要一个记录的地方。他需要一个锚点,来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现实”。
几乎是爬着下了床,林默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踉跄地走到书桌前。他粗暴地扫开桌上的杂物——几支画笔,几张未完成的草稿。在抽屉深处翻找,找到了一本蒙尘的、硬壳的速写本和一支铅笔。
他颤抖着翻开空白的一页。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不需要构思,不需要技巧。那些恐怖的景象如同岩浆般要从他脑海中喷涌而出。
他画下了深海沉船那布满锈迹和冷凝水的狭窄走廊,画下了舷窗外那巨大游弋的黑影轮廓。他画下了锈蚀巨鲨那布满旋转钻头的恐怖巨口。
然后,他翻到新的一页。笔触变得更加急促、扭曲。他画下了由无数残破玩偶堆积而成的、扭曲诡异的山谷。画下了那悬挂在铅灰色“天空”中、咧着诡异笑容的巨型提线木偶。画下了洞穴深处,那个抱着残破兔子玩偶、蜷缩颤抖的灰暗小女孩光影。最后,他画下了那堵住洞口的巨大木质下巴和伸进来的恐怖巨手。
铅笔在纸上疯狂地涂抹、勾勒。线条凌乱而充满力量,带着恐惧的颤抖和宣泄的疯狂。他画下了照片上那只用力到指节发白、被涂黑的手,画下了散落的粉色带白点布料碎片。
画着画着,他的动作慢了下来。肩膀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手臂的肌肉因酸痛而颤抖。耳中的“吱嘎”声如同魔咒般挥之不去。
他停下笔,看着纸面上那些扭曲、阴暗、充满绝望的画面。这不是艺术,这是病历。是他的精神正在被不可名状的恐怖一点点侵蚀的证据。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角落。
那里,堆着几个搬家时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旧纸箱。其中一个纸箱的盖子没有盖严,露出里面一些杂物的边缘。林默的目光死死地定住了。
在几件旧衣服和书本之间,露出了一个东西的一角——那是一个褪了色的、塑料质地的、穿着粉色裙子的洋娃娃的手臂。娃娃的手臂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弯曲着,塑料手指僵硬地张开。
林默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玩偶山谷中,那成千上万道冰冷注视的感觉,那被整个世界恶意窥视的毛骨悚然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脖颈!耳中的“吱嘎”声陡然放大,变成了巨型木偶沉重的脚步声!
“啊!”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叫声,身体猛地向后一缩,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他像是受惊的动物,死死地盯着那个露出娃娃手臂的纸箱,心脏狂跳,冷汗瞬间再次浸透了他刚刚被尘埃弄脏的睡衣。
只是一个普通的旧娃娃。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杂物。
但在林默此刻的眼中,它却散发着不祥的气息。那塑料手臂的姿势,仿佛下一秒就会动起来,那空洞的眼窝,似乎正隔着纸箱的缝隙,冷冷地注视着他。
他猛地冲过去,手忙脚乱地将那个纸箱的盖子死死盖严,甚至用旁边一个沉重的工具箱压在上面!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城市厚重的云层和肮脏的玻璃窗,吝啬地洒进房间,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惨淡的光斑。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对于林默来说,黑夜从未结束。它只是潜伏在白昼的表象之下,如同纸箱里那只不祥的娃娃手臂,随时准备在他下一次闭眼时,将他拖入新的、未知的、光怪陆离的恐怖深渊。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剧痛而酸软的身体,望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巨大的孤独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比晨光更早地笼罩了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次这样的“醒来”。每一次“现实”的回归,都伴随着更深重的创伤和更浓烈的非人感。
耳中的“吱嘎”声,如同来自地狱的伴奏,顽固地低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