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掀起的风暴,比卯林镇上空积聚的雨云来得更快更猛。
毛明那段“豁出警服”的咆哮,像一颗滚烫的铅球砸进冰湖,瞬间引爆了卯林市沉寂已久的舆论死水。市府大楼的灯亮了一宿,林栋那张向来带着点矜持官威的脸,在紧急召开的协调会上黑得像锅底。电话被打爆,官微评论区彻底沦陷,清一色的“路烂害命!”“严查路政!”“给毛队长撑腰!”。
压力,像卯水桥下淤积的泥浆,沉甸甸地、无孔不入地倒灌回来。这一次,不再是毛明一个人顶在前面咆哮,是无数双被直播刺痛的眼睛,无数个被王根生、被那个崩溃女司机命运触动的普通人,在无声地推着这座庞大的机器。
路政部门成了风暴眼。负责人老钱,那个平时总打官腔、把“资金”“流程”挂嘴边的胖子,第二天一大早就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带着一帮同样脸色灰败的下属,亲自蹲在了卯水桥西延线的烂泥边上。挖机、压路机、抽水车,以前磨蹭几天才到的设备,现在密密麻麻挤满了狭窄的路段,轰鸣声震耳欲聋,比毛明昨晚的咆哮还要响。
“快!动作都他妈快点!”老钱嗓子都喊劈了,拿着对讲机的手直哆嗦,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排水沟!往深了挖!往宽了拓!路基!全他妈给我翻开!软的地方换硬料!压实!压实懂不懂?!再他妈糊弄,老子第一个卷铺盖滚蛋!”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油腻腻的,眼神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他知道,这次再填不平坑,丢的就不只是饭碗了。
毛明和高华民依旧站在路肩。高华民的拐杖深深陷进新翻出来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湿泥里。他看着眼前这片像被开了膛破肚的路段,大型机械粗暴地撕开昨夜仓促覆盖的碎石和薄土,露出底下淤积了不知多久的、黑臭发软的烂泥。那泥被挖斗翻搅出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
“动静不小。”高华民的声音在机器的轰鸣里显得很轻,但足够毛明听见。他眉头锁着,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被深挖拓宽的排水沟。沟挖得又深又陡,边缘的泥土簌簌往下掉。
毛明抱着胳膊,冷眼看着老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脚指挥。他脸上没什么快意,只有一种紧绷的凝重。“阵仗大,未必是好事。”他声音低沉,“底下埋了多少年的烂账,这么急吼吼地挖,别挖出更大的窟窿。”
像是印证他的话,不远处的排水沟挖掘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紧接着是工人变了调的惊呼:“停!停!挖到东西了!硬的很!”
一台挖掘机的挖斗齿卡在沟底,正费力地往上提,带起一坨裹满黑泥、形状不规则的东西。几个工人凑过去,用铁锹和高压水枪冲刷着。泥浆褪去,露出的是一截锈迹斑斑、但明显是某种金属管道的东西!那管道被挖斗撕裂了一个大口子,黑乎乎的口子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
“操!什么玩意儿?!”老钱头皮一炸,几步冲过去,脚下一滑差点栽进沟里。
高华民眼神猛地一凝!他拄着拐,拖着那条僵硬的腿,几乎是踉跄着就往那边赶。毛明反应更快,一把扶住他胳膊,两人疾步冲到沟边。
“别动!都离远点!”毛明厉声喝道,推开几个想凑近看的工人。他死死盯着那截破裂的管道,管道外壁上,在厚厚的锈迹和泥垢之下,隐约能看到一条褪色的、暗黄色的标识带!
高华民半蹲下身,不顾泥泞弄脏裤腿,凑近那裂口。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刺鼻的、类似臭鸡蛋的气味,混杂在浓重的土腥味里,钻进他的鼻腔!他脸色瞬间变了!
“天然气!”高华民猛地抬头,声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穿透了机器的噪音,“这是废弃的天然气支管!标识带是黄的!裂口在漏气!微漏!”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老钱的脸“唰”地一下,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围的工人下意识地后退,眼神里充满了惊恐。挖破燃气管?这他妈是要命的事!
“关机器!所有发动机!立刻!马上!”毛明的咆哮像炸雷一样响起,瞬间盖过了一切声音!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冲到还在发愣的挖掘机驾驶室下,狠狠拍打着车门,“熄火!下来!快!”
驾驶员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熄了火,连滚带爬地跳下来。
“陈恄!”毛明对着对讲机狂吼,“封锁现场!双向封路!所有人撤到安全距离!立刻通知燃气公司抢险队!告诉他们,卯水桥西延线,深排水沟作业点,挖破废弃中压燃气管!疑似泄漏!让他们带设备!最快速度!快!!”
刺耳的警笛声瞬间撕裂了工地的喧嚣!陈恄带着几个交警,像疯了一样驱赶着还在发懵的工人和看热闹的司机,用最快的速度设置路障,拉起了警戒线。刚刚还热火朝天的工地,瞬间陷入一种死寂般的恐慌。只有那破裂的管道口,无声地散发着致命的、微弱的臭气。
高华民依旧半蹲在沟边,离那裂口很近。他仿佛感觉不到腿上的疼痛,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鼻腔里捕捉那股微弱但致命的气味。他缓缓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像老式寻呼机一样的仪器——便携式可燃气体检测仪。那是他以前处理危化品事故时留下的习惯,一直随身带着。
他打开仪器,将探头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靠近管道裂口附近弥漫着湿泥和可疑气味的空气。仪器屏幕上的数字,从代表安全的“0.0”开始,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0.1% LEL(爆炸下限)。
数字还在极其缓慢地、但异常坚定地向上爬升:0.2%…0.3%…
高华民的心,随着那跳动的数字,一点点沉入冰窟。微漏,不代表安全。尤其是在这种刚被翻搅开、空气流通不畅的深沟里!任何一点火星——一个烟头,一辆路过的汽车排气管,甚至金属摩擦产生的静电火花——都可能引发一场毁灭性的爆炸!
毛明布置完警戒,大步冲回沟边,正好看到高华民手中仪器上那个跳动的、令人心悸的数字。他一把抓住高华民的胳膊,想把他拽离那个危险的区域:“老高!走!离远点!”
高华民却猛地一挣!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吓人,死死盯着毛明:“不能走!这数字在爬!说明泄漏在持续!扩散范围在扩大!必须有人盯着!随时预警!”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指挥全局!疏散范围还要扩大!至少五百米!通知周边所有住户,禁火!断电!我在这盯着!等抢险队!”
“你他妈疯了?!”毛明眼珠子都红了,“这玩意儿会炸!”
“我知道!”高华民吼了回去,声音因为用力而破音,他指了指仪器,“它更知道!抢险队没到之前,不能让它爬过5%!我得看着它!”他喘着粗气,那条伤腿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但他拄着拐杖,像钉在了原地,死死盯着仪器屏幕上那个缓慢跳动的、索命般的数字。0.4%…0.5%…
毛明看着高华民那张因紧张和剧痛而扭曲、却又异常坚定的脸,看着他僵立在那条伤腿上、如同礁石般不肯后退半步的身影,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又硬生生被他压了下去。他狠狠一跺脚,转身对着对讲机用尽全身力气咆哮:
“疏散范围!扩大到八百米!不!一千米!所有能喘气的!都给老子撤!快撤!!”
吼完,他却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高华民身后半步的位置,同样死死盯着那个跳动的仪器屏幕,像一头守护着同伴的、焦躁不安却又寸步不让的雄狮。
深秋的风卷过空旷的、死寂的工地,带着未干泥浆的腥气和那股越来越清晰的、令人心悸的臭鸡蛋味。破碎的管道口像一张狞笑的嘴。仪器屏幕上的数字,在两人凝固的、布满血丝的目光注视下,固执地跳动着:0.6%…0.7%…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沉重。远处,隐约传来了更加尖锐、更加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