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险车猩红的顶灯像濒死野兽的眼睛,在死寂的工地上疯狂旋转,把凝固的空气都搅成了血浆色。老张,燃气抢险队的队长,一个脸上褶子深得像刀刻、眼神却利得能剥开铁皮的老头,跳下车时差点被满地烂泥滑倒。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厚重防化服、背着沉重设备的队员,动作迅捷得像一群扑向猎物的狼。
“毛队!”老张一眼就锁定了沟边那两个几乎凝固的身影,声音嘶哑但穿透力极强,“情况!”
毛明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看到老张的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焦虑覆盖:“老高在盯!废弃中压管!裂口!在漏!浓度在爬!” 他语速快得像打枪,每个字都带着硝烟味。
老张根本没废话,几步就蹚着泥冲到沟沿。高华民半跪在那里,姿势僵硬得像块石头,只有握着检测仪的手稳得出奇。仪器屏幕幽幽地亮着,那跳动的数字像催命符:1.2% LEL。
“多少发现的?”老张蹲下,眼睛死死盯着裂口和仪器,一边问,一边飞快地从队员手里接过一个更精密、带长探头的检测仪。
“0.1%。”高华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得厉害。他额头上全是冷汗,顺着紧绷的脸颊往下淌,那条伤腿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支撑身体的拐杖深深陷在泥里。
老张没再说话,迅速启动自己的仪器。他带来的队员已经像训练有素的工蚁散开。有人飞快地架起防爆型强力鼓风机,粗大的风管对准沟底,轰鸣着将新鲜空气强行灌入,驱散淤积的可燃气;有人拿出防爆工具,小心翼翼地清理裂口周围的淤泥;还有人扛着沉重的木桩和沙袋,准备随时堵漏加固。
“老高!数据!”老张吼道,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将探头伸向裂口附近最浓的臭气区域。
“峰值1.3%,现在…1.1%…还在降…0.9%…”高华民紧盯着自己的仪器,声音随着数字的回落而略微放松了一丝,但身体依旧绷得像拉满的弓。鼓风机强劲的气流卷起沟底的泥浆,扑了他一脸,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有戏!”老张看着自己仪器上同样开始缓慢回落的读数,紧绷的下颌线松动了半分。他带来的设备显然更高效,风力强劲,稀释效果明显。“裂口不规则,锈蚀严重,但没完全断裂!准备封堵胶和金属卡箍!动作快!别掉链子!”他一边指挥,一边亲自拿着工具,像个最老练的工匠,小心翼翼地剔除裂口边缘松动的铁锈。
毛明站在警戒线外,双手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强迫自己不去看沟里,目光扫视着被扩大的警戒区。远处,陈恄正带着人声嘶力竭地驱赶着零星几个探头探脑、还想用手机拍照的村民:“看什么看!不要命了?!滚远点!再靠近抓起来!” 他的声音因为过度紧张和用力而变了调。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鼓风机的轰鸣是唯一的主调。老张带来的仪器读数在0.8%到0.5%之间缓慢波动、回落。抢险队员的脸上混合着油泥和汗水,动作却稳定而精准。强力速凝的灰色特种密封胶被高压枪注入裂口,迅速膨胀固化,像一层坚韧的皮肤覆盖在创面上。紧接着,沉重的金属卡箍被小心翼翼地套上,螺栓被防爆扳手一圈圈拧紧,发出沉闷而令人心安的金属咬合声。
“卡箍就位!上紧!”一个队员吼道。
“密封胶固化良好!无鼓包渗漏!”另一个队员报告。
老张亲自拿着最精密的探测仪,在卡箍周围和沟底空气里反复扫描。仪器屏幕上的数字,最终稳定在了0.0% LEL,不再跳动。
死寂。
只有鼓风机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
老张缓缓直起身,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在肺里憋了十年。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汗混合物,对着沟边依旧僵立的高华民,也对着警戒线外几乎要把地面瞪穿的毛明,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堵住了!暂时安全!浓度归零!”
“呼……” 毛明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晃,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差点没站稳。后背的警服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他扶着旁边的警车引擎盖,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沟边,高华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那股强撑着他的意志力瞬间抽离,剧痛如同海啸般从那条伤腿席卷全身!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倒,手里的检测仪脱手掉进泥里。
“老高!”毛明瞳孔一缩,也顾不上腿软了,一个箭步冲过去,在烂泥里踉跄着扶住高华民下滑的身体。
高华民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咬出了血印子,额头的冷汗像小溪一样往下淌。他靠在毛明身上,那条伤腿完全不敢着力,剧烈地痉挛着。
“腿……撑不住了……”他声音微弱,带着剧痛导致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担架!担架!”毛明扭头嘶吼,声音都劈了叉。
抢险队员迅速抬来了折叠担架。几个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高华民放上去。他躺在担架上,身体还在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那条伤腿被小心地固定住。
老张走过来,看着担架上的高华民,又看了看被堵住的裂口和那片狼藉的深沟,脸上没有任何轻松的表情,反而更加凝重。他指着那截被卡箍紧紧包裹、但依旧锈迹斑斑、散发着陈旧腐败气息的管道,声音低沉得像闷雷:
“毛队,高队,事儿还没完。这管子,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当年镇子扩建,管网改道,这截支线就该彻底废除、抽空、填埋!但图纸上废了,档案里没了,地底下呢?谁他妈也没真挖开看看它死透了没有!今天挖排水沟,算是撞了阎王殿的门板!这次是堵住了,下次呢?这玩意儿埋在这条路底下,就是个不定时的炸弹!不把它彻底挖出来,抽干净,物理断开,再填死!这坑,永远填不平!”
毛明听着老张的话,看着担架上高华民痛苦紧闭的双眼,再望向那片被深挖开、像巨大伤口的沟壑,以及沟底那截被临时“包扎”起来的致命隐患。一股冰冷的、沉重的、带着铁锈和死亡气息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来,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直播掀起的风暴,逼出了路面的抢修,却炸出了地底更深的、更致命的腐朽。这场与时间的赛跑,刚刚躲过了一场粉身碎骨的爆炸,却又被拖入了另一个看不见尽头、更凶险的泥潭。
高华民被抬上救护车,警笛声再次撕裂空气,朝着医院的方向远去。毛明站在原地,脚下是烂泥,眼前是深沟,头顶是阴沉沉压下来的天。风卷着未散尽的、若有若无的臭鸡蛋味,钻进他的鼻腔。老张的话,像淬了毒的钉子,钉进了他的脑子里。
这坑,真的能填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