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嘶吼,浓烟如墨。书库内,俨然化作炼狱。燃烧的书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倒塌,溅起漫天火星与飞舞的灰烬。滚烫的热浪灼烧着皮肤,浓烟呛得人肺叶生疼。混乱达到了顶点,救火的人影在火光与浓烟中扭曲变形,呼喊声、泼水声、坍塌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喧嚣。
李寻欢抱着赵谦尚有余温的尸体,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边缘。脚下是仓促画就的霜花符号,已被散落的灰烬半掩。怀中老者双目圆睁,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恐惧,嘴角那缕黑血触目惊心。手中紧攥的《军器实录》,书皮滚烫,仿佛握着烧红的烙铁。
两名大理寺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和混乱惊得手足无措,呛咳着,本能地想要上前“保护”李寻欢,却又被肆虐的火舌和倒塌的危险逼退。他们的目光在李寻欢、赵谦的尸体以及他手中的书上惊疑不定地逡巡。
“赵……赵老怎么了?!” 一个侍卫嘶声喊道,声音被浓烟撕扯得破碎。
“中毒!” 李寻欢的声音穿透嘈杂,冰冷如铁。他目光如电,扫过混乱的人群,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可疑的踪迹。赵谦临死前死死盯住的方向,是浓烟最深处通往侧门的小径,此刻已被倒塌的书架和熊熊火焰彻底封死。
灭口!清理!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严世贞的人,如同鬼魅般潜藏在这混乱的救火者中,精准地掐灭了最后一丝可能泄露秘密的微光!
李寻欢的心沉入谷底,愤怒与寒意交织。他不再犹豫,迅速将赵谦的尸身小心平放在相对安全的地面。此刻不是悲伤的时候。他必须保住手中的书!这是唯一能证明军械被恶意篡改的铁证!也是赵老用生命守护的东西!
他猛地扯下自己囚服的一块布襟,不顾滚烫,飞快地将那本《军器实录》层层包裹,紧紧缚在胸前。动作利落,眼神决绝。
“李探花!此地危险!快随我们出去!” 另一名侍卫终于反应过来,焦急地喊道。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几乎让人窒息,屋顶的梁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随时可能坍塌。
李寻欢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再次扫过赵谦尸体旁的地面,那个被灰烬半掩的霜花符号。赵谦临死前那未尽的遗言——“图……假的……霜……”——在他脑中回荡。
假的图?霜花?
他猛地想起,在《军器实录》中,除了那关键的“缩射程”记录,似乎还有几处关于幽州弓弩构造细节的附图标注,笔迹略显生硬,墨色似乎也与正文有细微差异!当时他急于寻找射程证据,并未深究。难道……那些附图是后来被人替换的“假图”?目的就是为了在万一记录被发现时,混淆视听,甚至反咬一口?
而“霜”……是否就是指这无处不在的霜花标记?代表替换者的身份?
念头电转间,头顶传来一声恐怖的断裂声!
“咔嚓——轰隆!”
一根被烈火舔舐得通红的巨大横梁,带着千钧之势,裹挟着无数燃烧的瓦砾和书卷,如同崩塌的山岳,朝着李寻欢和他身后的两名侍卫当头砸下!死亡阴影瞬间笼罩!
“闪开!” 李寻欢厉喝一声,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鬼魅般向侧后方急退!
两名侍卫也骇然失色,狼狈地向两旁扑倒!
“轰!!!”
燃烧的巨梁狠狠砸落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火星如暴雨般四溅!灼热的气浪将三人猛地掀飞出去!李寻欢只觉后背一阵剧痛,重重撞在另一个尚未完全倒塌的书架上,书架摇晃,书籍哗啦啦散落一地。
烟尘弥漫,火光冲天。这一砸,彻底将书库核心区域分割开来。李寻欢被倒塌的梁木和燃烧的废墟暂时阻隔在火场深处,与两名侍卫和大部分救火人群隔开。浓烟呛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灼热的空气吸入肺中如同刀割。
他挣扎着爬起,抹去脸上的烟灰,胸口紧缚的书册传来滚烫的触感。环顾四周,火舌正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唯一的生路似乎只剩下那扇被赵谦临死前凝视、此刻也被火焰和杂物封堵了大半的侧门小径!
必须冲出去!否则不是葬身火海,就是被赶来的严党爪牙“瓮中捉鳖”!
他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强忍不适,目光锁定那侧门的方向。距离不算远,但中间隔着倒塌的书架、燃烧的杂物堆,还有一根斜插在地上、兀自燃烧的粗大木柱。火势猛烈,通道狭窄而危险。
就在他准备冒险一搏时,眼角余光瞥见斜前方,散落一地的烧焦书页和杂物中,一点微弱的金属反光一闪而逝!
那位置……正是赵谦尸体旁,那霜花符号被掩埋之处!
李寻欢心中一动,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扑了过去!他顾不得灼热,徒手在滚烫的灰烬和杂物中飞快地扒开!
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
他一把抓起!入手冰凉,竟是一枚小巧的、造型极其古朴的黄铜钥匙!钥匙不过寸许长,样式奇特,柄部雕刻着极其精细的纹路——赫然是一朵微缩的、盛开的六角霜花!
霜花钥匙!
赵谦临死前挣扎着画下霜花符号,难道就是为了指引他找到这枚钥匙?这钥匙通向何处?是藏着更多证据?还是逃生的密道?
时间紧迫!火势已不容他多想!
李寻欢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在灼热的火场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不再迟疑,猛地起身,看准那燃烧木柱与旁边半塌书架之间一道狭窄的缝隙,将轻功提到极致!
“嗖!”
青灰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在浓烟与烈焰的缝隙中疾穿而过!灼热的气流舔舐着他的衣角,燃烧的碎屑落在身上,发出焦糊的气味。他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根燃烧的木柱,脚尖在滚烫的石板地面一点,身体如鹞子翻身,从一堆燃烧的杂物上方掠过!
“轰!” 他刚才落脚之处,一块燃烧的木板轰然砸下!
李寻欢落地一个踉跄,后背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毫不停顿,身形如风,直扑那扇被杂物堵住大半的侧门!门板已被烧得焦黑变形,门轴似乎也卡死了。
他运足内力,低喝一声,一掌狠狠拍在门板边缘!
“砰!”
焦脆的门板应声碎裂出一个大洞!灼热的气流夹杂着新鲜空气猛地倒灌进来!门外,是一条狭窄幽暗、堆满杂物的甬道,同样弥漫着烟雾,但火势尚未蔓延至此!
生路!
李寻欢毫不犹豫,身形一矮,从那破洞中钻了出去!
……
甬道狭窄而曲折,弥漫着呛人的烟味。身后书库的烈焰咆哮声渐渐减弱,但危机并未解除。李寻欢脚步不停,沿着甬道疾行。他不知道这甬道通向何处,但总比葬身火海强。胸前的书册和手心的钥匙,是他唯一的依仗。
甬道似乎通向翰林院的深处,连接着一些存放旧档杂物的库房。光线昏暗,只有远处透来微弱的天光。他尽量放轻脚步,收敛气息,如同暗夜中的狸猫。
转过一个拐角,前方隐约传来人声!
“……废物!火都烧成这样了,还没找到人?!”
“刘……刘大人息怒!火势太大,里面……里面太乱了!那李寻欢和两个侍卫被一根大梁隔开了,现在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他!他身上……算了!给我继续找!增派人手!把整个书库给我翻过来!还有,立刻封锁所有出口!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是刘文泰!声音气急败坏,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和狠厉。显然,火灾的失控和未能及时“控制”住李寻欢,让他方寸大乱。
李寻欢屏住呼吸,紧贴冰冷的石壁阴影中。刘文泰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另一个库房门口,身边似乎还有几个手下。硬闯过去,必然暴露。
他目光飞快扫视四周。这条甬道没有岔路,后退就是火场。旁边是一排排堆放旧卷宗和废弃杂物的高大木架,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别无选择!
李寻欢深吸一口气,提气轻身,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最近的一个木架顶端,身体紧贴着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冰冷石壁天花板。灰尘簌簌落下,他强忍着咳嗽的冲动,将呼吸压至最低,整个人如同融入了阴影和尘埃之中。
脚步声和说话声由远及近。
“……大人,这火起得蹊跷,会不会是那李寻欢……”
“闭嘴!管好自己的嘴!” 刘文泰厉声打断手下,声音带着压抑的恐惧,“当务之急是找到他!还有,赵谦那老东西的尸体找到了吗?”
“还……还没,火太大了……”
“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他管着珍本库几十年,谁知道他手里有没有不该有的东西!” 刘文泰的声音透着一股寒意。
脚步声在下方不远处停下。李寻欢能清晰地听到刘文泰粗重的喘息和手下们不安的骚动。
“大人,这边好像有脚印!” 一个手下突然低呼,指向李寻欢刚才经过的地面。甬道积灰甚厚,李寻欢虽然轻功卓绝,但在急行中难免留下浅浅的痕迹。
刘文泰立刻凑过去查看,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追!他肯定往这边跑了!快!”
脚步声变得急促,朝着甬道深处追去。
李寻欢在木架顶端一动不动,如同石雕。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甬道尽头,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灰尘呛得他喉头发痒。他悄然滑下木架,没有丝毫停留,朝着与刘文泰等人相反的方向——甬道入口的方向,快速潜行!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刘文泰以为他逃向深处,他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从混乱尚未完全平息的起火点附近寻找脱身之机!
他小心翼翼地潜回靠近书库侧门的甬道口。这里依旧弥漫着浓烟,但火势似乎被控制住了一些,外面传来更多救火人员的呼喊声。侧门被破开的大洞处,焦黑一片,仍有烟尘涌出。
李寻欢没有贸然出去。他藏身在一堆废弃的桌椅后,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声杂乱,呼喊声此起彼伏,一片混乱。
突然,一个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踩着瓦砾和积水,停在了侧门之外。那脚步声轻灵而稳定,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与周围救火人员的慌乱截然不同。
李寻欢的心瞬间提起。是敌?是友?
一个身影出现在破洞外。光线昏暗,烟雾弥漫,看不清面容。只能隐约看出那人身形修长,似乎穿着宫中内侍的服饰,但气质却沉静得如同深潭。
那人并未进入,只是静静地站在破洞外,似乎在观察,又似乎在等待。片刻后,他抬起手,并未做任何手势,只是极其自然地拂了拂袖口上沾染的灰尘。
这个动作!
李寻欢瞳孔猛地一缩!这拂袖的动作,看似随意,但角度、幅度,甚至那微微停顿的节奏……竟与皇帝身边那位深藏不露、气息沉凝如渊的大太监首领魏彬,在琼林苑皇帝肩舆旁侍立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一模一样!
是皇帝的人!
李寻欢心中瞬间了然。皇帝果然在看着!这火灾,这混乱,这追杀,都在天子的注视之下!魏彬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就在李寻欢犹豫是否现身之际,那身影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魏彬并未转头,只是嘴唇微动,一个清晰却低不可闻的声音,如同细丝般穿过烟雾和嘈杂,精准地送入李寻欢耳中:
“霜夫人,教坊司。”
五个字!清晰无比!
说完,魏彬的身影如同融入烟雾的鬼魅,悄然退后一步,消失在混乱的人群背景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霜夫人!教坊司!
李寻欢如遭雷击!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在赶考途中,汴梁鬼市,那个神秘莫测、袖藏寒针、琴弦割破他衣袖、疑似“夜星寒”成员的神秘女子!她竟然在京城?在教坊司?!
魏彬留下这个名字,是何用意?是线索?是警告?还是……指路?
无数的念头在脑中翻涌。霜夫人与严世贞是何关系?与这军械案、军饷案又有何关联?教坊司……那可是严世贞势力盘根错节之地!更是他接下来追查“账册”的关键所在!
赵谦临死前的“霜”字,魏彬留下的“霜夫人”,还有手中这枚霜花钥匙……所有的线索,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最终都指向了那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和那纸醉金迷又暗藏杀机的风月之地!
胸前的《军器实录》滚烫依旧,手心的霜花钥匙冰冷刺骨。李寻欢站在弥漫的烟尘和混乱的余烬中,眼神却锐利如破晓的寒星。
天牢杀局,书库焚心……这一切的终点,竟在那片胭脂染就的温柔乡。
他不再犹豫。趁着外面救火人员被新发现的火点吸引注意力的瞬间,他身形如烟,悄无声息地从侧门破洞滑出,借着残垣断壁和混乱人流的掩护,迅速消失在翰林院深处尚未散尽的浓烟与暮色之中。
身后,是烈焰舔舐过的焦黑废墟,是赵谦未能瞑目的双眼,是无数被篡改的图纸所预示的边关烽火。
身前,是暗流汹涌的京城,是危机四伏的教坊司,是那个名为“霜夫人”的谜团。
探花郎的青衫早已化为囚衣,又沾染了烟尘与血色。但他手中的飞刀,心中的锋芒,却在这一场场烈火与阴谋的淬炼中,愈发凛冽,直指那隐藏在朱紫华服之下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