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上了高架,高架上车来车往,很快就看不到跟在后面的W的那辆车了。
坐在昏暗的车厢里,一次次凝视眼前这个形似棺材的柜子,想像着躺在里面自己的身体。一切都像做梦一样,这个伴随了自己几十年的身体,几天前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此刻却已是一具干冷的尸体。没过多久,这个身体就只是一个小盒子里的一堆白灰而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从那个小窗看出去,周围的建筑已经变得稀稀落落起来,车子显然已经离开了闹市区。
然后车子很快就下了高架,凭着经验预感到殡仪馆应该是快到了。
殡仪馆就在郊区的一个山岙里,那里距离自己的老家倒是不远。
殡仪馆以前去过几次,父亲过世的时候去过,母亲过世的时候也去过。
还有其他一些亲朋好友过世时也去过,一次又一次,具体已经想不起来有多少次了。
车窗外的一切看起来又有点眼熟了,显然殡仪馆很快就到了。
最后车子从主路拐入一条更窄的小路,那是去殡仪馆的路无疑了。
没过多久后车子就慢了下来,接着就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有人下车的开关门声,有人绕过车厢走到车尾的脚步声。
车厢后面的门接着从外面被打开,强烈的光线涌入车厢。
两个陌生人出现在那里,眼前的这个金属柜子很快被这两个人手脚麻利地拖了出去。
急急忙忙地跟着下车,再不下车的话就要被关在车子里了。
那两个人开始拖着柜子往眼前的一幢建筑走去,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都是些工作上的事。如此的稀松平常,如此的司空见惯,好像他们此刻拖着的不是一个死人一样。
跟着他们往建筑里面走去,进入建筑后光线一下又暗了下来。
跟着眼前这个被拖行的柜子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柜子底部的轮子摩擦地面时响起刺耳的声音。
刺耳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建筑里显得分外的刺耳。
那两个人很快在一扇门前停下来,门并没有上锁,看着他们推开门一前一后把柜子推了进去。
跟着走过去,就站在门外看,不敢走进去,怕进去后等下那两个人出来时会把自己关在里面。
现在所有的门成了最大的障碍,必须时刻提防会被任何一扇门给关在里面,不能确定可以自由进出的地方是绝不能轻易进去的。
眼前的房间很大,高高的天花板,只有与门相对那面墙的上方有一排窗户。窗户很狭窄,乍一看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一长排的窗户只不过是些亮着的灯而已。
房间里本来就足够明亮,但顶上的天花板还是亮着惨白的日光灯。那灯光并不让人感觉到明亮,反而给人一种冰冷的死寂感。
两侧贴墙是一些排列整齐的柜子,密密麻麻的,差不多占满了整个墙面。
这地方看着有点像是那种浴场的更衣室。
然后装着自己身体的那个柜子就被那两人抬起来推入那些柜子当中的一个空格中,像是在一张不完整的拼图上又填上了一格。如果不是其中一个人把一张标签一样的东西插在上面的话,这些柜子是根本没办法区分辨别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柜子。
这个地方显然就是所谓的停尸间了。
那两个人转身走了回来,出来后就把门随手带上了。
跟着他们又按原路返回,看着他们走入走廊另一头的一个房间。
没有跟着他们走过去,而是再次走到建筑的外面。
光线强烈,但却出奇的安静,几乎听不到有什么声音,除了从稍远处偶尔传来的车辆声。
这是一个与死亡相关的地方,与之相匹配的显然就是这样的一种气氛。
站在建筑前的院子里,院子里停放着一排一模一样的车子,就是把自己装来的那种车子,一共有五六辆,整整齐齐地停在院子的一个角落。
整个殡仪馆一共就两幢楼,自己身后刚刚进去过的这一幢矮一点,旁边另外那一幢高一点。高一点的那幢长而窄,矮一点的这幢扁而宽。
按通常的推断,高一点的那幢显然是行政楼,而自己身后这幢矮一点的显然是殡葬专用楼。
在院子里站了会,然后就向着旁边高一点的那幢楼走去。
在楼前的院子里也有个停车场,已经有好几辆小车停在那里。看到W的车子就夹杂在这些小车中,显然她已经到了这里。
但车子里空荡荡的根本不见人影,很明显他们已经去了楼里面。
看到那个大门不时有人进出着,都是些不认识的人,于是也就往大楼里面走去。
进门就是个不算大的大堂,可以听到从各个房间里飘散出来的说话声。循着声音,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房间。
房间就在一楼右手边的第二间,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房间里一共就四个人,W和小舅子以及另外两个工作人员。那两个工作人员坐在靠窗的位置,两人相对而坐,中间是两张拼起来的桌子。两个人一男一女,看上去男的年龄稍长,跟自己差不多岁数,女的明显要年轻一些。
W和小舅子就背对着站在那拼起来的办公桌跟前。那个男的正跟小舅子说着话,小舅子不时问着一些事情,无非是些流程上的具体安排。都是些知道的事情,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
不过倒也知道了自己的追悼会是安排在后天上午。
W一直站在那里,好像这事情跟她没什么关系一样,她整个人看上去完全是一种游离于一切之外的状态。悲痛显然是有的,但明显是克制着的,更多的只是一种木然,听之任之的木然。
不可思议的,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居然一点也难受不起来。从昨天晚上W进房子后第一眼看到她就是这种感觉了,后来无论看到她哭得有多伤心自己心里都没怎么难受过,最多也就是女儿在的时候替她难受过,但那大部分的原因显然还是因为女儿的关系。
甚至根本就没替她担心过,这么长时间里一次都没有替她担心过,反而是隐隐替她感到高兴,为她终于可以从这长达数十年之久的不堪的婚姻关系中解脱出来而高兴。
后来那个男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领着W和小舅子到另外一个房间去看东西。还有一些必需的东西是需要他们最终确定的,骨灰盒的式样啊,整个仪式的标准啊,诸如此类的。
在整个过程中小舅子一次次用目光征询着W的意见,W站在一旁只是用摇头或者点头表示着,一直以来她都没有说过话,所有的决定都是小舅子替她传递着。
那一刻甚至觉得有点好笑,都是已经死了的人,何必再费那么大的周折浪费在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上呢,随便一点不是更好吗?
不知道这时候W是不是会回想起来,对于自己的身后事以前自己有几次曾开玩笑一样说过越简单越好,烧成灰后甚至是随随便便找个地方把骨灰扔了都没什么关系。
W肯定是不会想起来的,就算是想起来了,她也肯定不会这样做,她一直都是那种讲究排场要面子的人,她显然不可能做到不顾别人的看法我行我素。
死得还是太早太突然了,要是再晚个三四年就好了,要是能等到女儿高中毕业或者上大学就好了。
那样的话按照两个人早有的约定应该早就离婚了。
那样的话自己的死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就不需要她一样样作决定了。
等一切弄妥,W和小舅子又和那个男的回了原来那个办公室。那个男的和他对面的那个女人交待了几句,那个女人就在电脑上操作了起来。一份文件很快就打印了出来,女人把文件递给一旁的小舅子,小舅子再把它给W,显然是要她在上面签字。
显然一切手续都办完了,那个男的又交待了几句,然后又客套着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小舅子跟两人打过招呼后就推着W从办公室里出来向着外面走去,两人穿过大堂走出大门后就径直向着车子停放的地方走去,他们显然是准备回去了。
犹豫着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个地方。
能作决定的时间显然并不多,两个人走到车旁很快就打开车门上了车。
本来是想跟他们一起回去的,但显然已经为时已晚,那打开的车门早已被他们关了起来。
看着他们的车子缓缓驶离,看样子自己只能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了。
追悼会是在后天上午,距离现在还有大把的时间。
这大把的时间不知道要怎么打发才好。
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感觉自己就像是这里的一个观光客,而此刻自己参观的居然是一个殡仪馆。
想想也真是够搞笑的。
后来又返回这幢楼去楼上楼下走了一圈,六层的大楼都是些办公室,有些门开着,有些则关着,根本没什么可看的东西。
后来又从这幢楼出来,站在门口的时候,看到旁边那幢楼三三两两不时有人走出来,看那装束打扮,好像都是些参加追悼会的人。
于是就又去了那幢楼,一楼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很大的厅堂。左边的那个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右边的那个刚刚举行过一场追悼会,里面还有未离去的人。
那是别人的追悼会,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又从那里出来,在这幢楼楼上楼下走了会,也没什么可看的东西,后来又来到大楼外面。
这时偶尔还是有三三两两的人走出来,这些人有些沉默着,有些低声说着话,有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着烟,有些则直接上了外面停着的车子离去。
有几个上点年纪的女人还在抹着眼泪,偶尔还在呜呜的哭着。
后来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在和自己打招呼,一开始没注意,因为根本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会有人和自己打招呼。
后来才意识过来那个声音是在跟自己说话,因为那个声音问自己是不是也是刚刚死掉的人。
声音已经近了点,就在自己左手边,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但还是根本看不到人。
显然又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亡魂,显然对方是能够看见自己的。
和老太太聊了几句,知道她就是里面开追悼会的那个厅堂里躺着的那个人。
老太太神志有点不清楚,老太太语气中尽是悲痛,显然还是不能接受已经死掉的事实。
老太太反反复复说着自己的身体就要被推去烧掉了。
老太太呜呜哭了起来,含混地说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根本就听不太清。
心生厌烦,而且显然也帮不上她什么忙。
于是就跟她告别,接着往外面走。
很快就听不到老太太的声音了,显然她没有跟上来。
这个地方继续呆下去显然没什么意思,于是就离开这里沿着来时那条通向主干道的小路继续往前走着。
两旁都是些农田,这条路不算长,道路尽头那条横向的主路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
走着走着突然想到自己其实坐公交车也能离开这个地方,也能回到家里。
W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家,女儿现在应该也在家里。
公交、地铁、火车甚至是飞机,现在这些都是随便可以利用的交通工具。
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根本不存在任何的障碍。
只要自己的身体还没有消亡,甚至周游世界都不是问题。
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起了一阵莫名的兴奋。
没想到这透明的身体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好处,没想到自己居然笨到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很快看到马路尽头那条主路上有一个公交车站,于是就向着那里走过去。
在那里等了没多久,远远的就看见一辆公交车驶了过来。
现在显然不需要考虑公交车的行驶路线了,只要大致方向对就可以了,中途随时都可以换车,最后肯定能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车站有两三个等着上车的人,跟着他们一起上车。车厢里很空,根本没有几个人。
看着这一张张陌生的脸,此刻的他们绝对不会想到现在这辆车上会有一个死去的亡魂。那一刻甚至有点沾沾自喜,觉得现在的自己好像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可以随意窥探他人隐私的异能人士一样。
后来中途又换了两次车,第三辆车坐了没几站就到了自己家所在的那个小区附近。在小区大门口不远处的一个公交车站下车,眼前就是自己家的那个小区了。
这个地方差不多也住了有十来年了,自己死掉的那个房子从结婚开始住到女儿上幼儿园,眼前的这个地方从女儿上幼儿园开始一直住到现在。
一直都更喜欢原来的那个房子,就是自己死掉的那个。那里明显更有烟火味,出门走出小区什么都能买到。那里的交通也更便利,那里的邻居很多也都认识。
眼前的这个小区就像个孤岛,周围什么也没有,买点东西还要开着车跑不少路。每天进出都靠一部电梯,住了十多年了诺大一幢楼也没几个认识的邻居。
从小区大门进去的时候看见匝道那里一块电子显示牌上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三点。
这个时间不知道母女俩在不在家,按照通常的判断她们这个时候是不大可能会去外面的。
但就算她们在家也没什么用,这个时间家里肯定是大门紧闭,没事不大可能会有人出来开门。
于是就先走到地下车库去看了下,看见W的车就在停车位上,显然她是在家里的。
女儿应该也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两天女儿显然不太可能会去上学。
从地下车库上来,觉得暂时没回家的必要,现在能进去的可能性实在不大,在门口等的话显然也要等上好几个小时。
于是就在小区里瞎逛了起来。
一连走了两圈,好像也没打发掉多少时间,于是又走到小区外面。想起来小区不远处的一个公园,就慢悠悠地走着去了那个公园。
这个公园以前经常来,晚上散步的时候不知来过多少次。公园不大不小,绕着走一圈大概也就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于是就在公园里绕着圈走了起来。
周五的下午,公园里并没几个人,这个时间大多数人还在上班,只是偶尔看到几个带着小孩逛公园的人。
后来在一座凉亭坐了会,一开始凉亭里还有个推着婴儿车的老太太。老太太坐在对面的护栏那里,老太太把一个削了皮的苹果切成小片喂婴儿车里的小孩吃。
这个凉亭建在一个池塘上,池塘与不远处的另一个池塘相连,形成很大一片水域。
没过多久后老太太推着婴儿车走了,凉亭里就只剩下自己了。
后来换了个位置,坐到靠水那侧的护栏那里。
脚下有游动的鱼,或红或黑,或大或小。池塘稍远处有几只黑灰色的水鸭,水鸭时而入水时而出水。
一直呆在那里,直到四下开始浮起淡淡的暮灰,周遭随之而安静下来。
夜幕即将拉开,终于是到了回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