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三秦观波澜壮阔,那么上清派祖庭便可以称之为海纳百川。祖庭由八个群落组成,美名曰八洞天,墨自杨博闻强识,过目不忘,亦走了半月有余,方能熟门熟路。
祖庭里群观错落,布满茅山主峰,大茅峰。
一顶宫坐落大茅峰顶,为上清派掌门宫,也是议事宫,犹如天降庞然大物,将山巅包裹其中。而墨自杨最少走的地方就是这里,因为这里就像国务院似的,一点都不好玩。
她最喜欢半生田木观,这也是她的“家”。小茅峰耸立于大茅峰肩膀之上,半生田木观则耸立于小茅峰之巅,尽显清高之风——此峰仅此一观,且单独划分一个群落,即第八洞天。
半生田木观正东朝向,呈田字形,楼高三层半,全木打造。三楼一分为二,张果老与墨自杨的生活区。
墨自杨最喜欢顶层的大露台,吟诗十首也绕不完一圈。这里能呼吸最新鲜的空气,能肆无忌惮地呐喊,能静坐一整天而无人惊扰。东北角有一座红色亭子,来到这里,更多的是因为思念。
二楼也是两分,分别是修道房与琴棋书画房。
底楼一整层都是书院,东红书院。院名一览无遗地展现出了张果老对落红神尼的深厚感情。东红书院共分四个区域,一区道学,二区文学,三区武学,四区综合文武道。严肃、肃穆、穆畅,令人崇仰而心存敬畏。
二十岁的严肃穆与十八岁的严肃畅是东红书院落成五十年以来的第三任院长。年纪轻轻,若无一技之长决计难堪大任,绝非张果老偏爱。聋哑人大都长得好看,严氏兄妹亦然,眉清目秀,斯文得体。
兄妹俩是弃婴,被遗弃于大茅峰脚下上清派隘口,恰逢张果老云游归来而收养。他二人接班后,前任两位院长则进入黄庭观深造。
黄庭观堪称上清派的最高学府,有人云,“茅山之巅一株草,下山行道几万年。”话里所说的这一株草就发芽于此。
东红书院院长实为半生田木观的主人,上下七事八事均由其自主打理。最忙的时候当属开放日。每隔半月,东红书院便会向上清全派开放三日,四区除外。对于四区而言,文、武、道三学必须经过黄庭观的严格考核,考核过关者才能在开放日自由出入。
若能走进综合文武道,便可尽情领略至高无上的融三学于一体的《三十九章经》,其余诸如《黄庭经》、《上清经》这种宝藏级别的藏书亦数不胜数。至于读过之后能学成多少,全凭天赋与用功程度。
需要说明的是,四区限行并非故意设置障碍,要知道天下各种修行,欲速则不达,骤进祗取亡。所以这是张果老为保护门徒而为之。
也正是这种合理的开放政策以及竞争机制,才使得上清派近代人才辈出,实力突飞猛进。
而作风上,上清派纪律严明、知畏笃行,东红书院落成以来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故,情敌不小心撞在一起都得跑出去再干仗。
因此院长的主要工作就是整理与卫生,看似简单,实则事无巨细,相当考验功夫,当过家、劳过作的人方能体会。
墨自杨花了不少精力学习手语,从而与严氏兄妹打成一片,但还是不能参与劳动——严氏兄妹非要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事因张果老有令在先,他俩可以怠天慢地,对待墨自杨却丝毫马虎不得,不要求十全十美,至少也要十全九美,剩下一美让小姑娘自由发挥。等于说,张果老将墨自杨宠上了天。
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秋叶尚未熟透,一个雪夜便将其化成光彩照人的白。有些阴面地方甚至开始结冰,结于枝头叶尾,宛似水晶帘头,光色欲滴。平时,墨自杨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东红书院里,下雪以来,就换成红色亭子。
她出生东南,东南有雪,但极少有,最多也是零星小雪,根本无法领略何为银装素裹,这是其一;其二,生日渐近,她出生那天,巧遇梅花码头难得的一个小雪夜。物以稀为贵,雪便悄然成为了她心中的某种情怀。不过没有人知道她喜欢雪,即使是木香沉。
而今她想在雪中好好联想一下自己与雪、或者说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这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若是公之于众,怕会引来无数疯子的共鸣。但这恰恰就是墨自杨,她认为内心世界就是自己与自己交流的空间,疯狂一把又如何?这里有欢乐,欢乐将弥漫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里有悲伤,也许会泪流满面,但不会带来任何具有现实意义的不良后果。
这场雪没完没了,不经意间就会给人予一种永远下不停的错觉,直到雪过天晴时才会幡然醒悟。
雪没完没了,墨自杨就没完没了。
这种另类的废寝忘食可急坏了严氏兄妹,但也一筹莫展,因为墨自杨一旦坚持起来,雷也打不动。再说,一向老实得像芭蕉的严氏兄妹哪里会知道她这么做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冬至日原本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但因大雪延长一周,三千教众喜大普奔,却也将半生田木观衬托得越发孤单。本就是如此,但凡节假,惟有一座道观的小茅峰反而冷清。
墨自杨恰恰享受冷清。又是在红色亭子坐了一整天。严氏兄妹每隔半个时辰就会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来一趟。黄昏时又来了。
上清上下无不尊称张果老为太师爷,但自从墨自杨来了以后就变成了果老。因为墨自杨不想自己早早草草地当上姑奶奶。反过来在张果老的大力推广之下,“小墨”就成了众人对她的敬称。于是乎,果老与小墨,在上清派里是独一份的存在。严肃穆手语:
“果老云游将归,小墨再不吃饭,怕是故意要我二人难堪。”
墨自杨手语:“是又如何?”
“季节变了,小墨也变了,”严肃畅手语,“小墨学坏了。”
墨自杨手语:“在你们眼里,小墨是公主吗?”
严氏兄妹手语:“是。”
“既然是,那公主不都是这样吗?这才是公主该有的样子。”墨自杨手语,“是你们将我惯成了公主,要怪就怪自己。”
严氏兄妹哑口无言。这是正宗的哑巴吃黄连。“说”不过墨自杨,但不代表就可以不“说”,谁叫人是公主呢。严肃畅手语:
“小墨已经一天一夜没吃没睡了。”
“你们走吧,”墨自杨手语,“再过三天三夜公主才会饿。”
“我二人怎生向果老交代?”严肃畅眼泪掉了下来。
墨自杨手语:“实事求是地交代。”
严肃畅手语:“不敢。”
“为什么你们俩这么听果老的话呢,而且就听他一人的话?”墨自杨手语,“公主的话就不是话、不像话吗?”
严肃穆手语:“小墨想说什么?”
“你们又不听我的,”墨自杨手语,“说了又有何用?”
严肃穆手语:“小墨且先说来听听。”
墨自杨手语:“公主心情不好,没力气说。”
严氏兄妹对视一眼,而后严肃畅手语:
“是不是我二人听了小墨的话,小墨就要吃饭睡觉了?”
“礼尚往来,”墨自杨手语,“这是自然。”
“但也只能是一句话,而且不能超过一个要求,”严肃畅手语,“我二人便应了小墨。”
墨自杨手语:“你们俩从今往后听我一人的。”
一句就一句,要求也不多。严氏兄妹上当了,无奈之下只好推上了饭菜。墨自杨诡计得逞。她狼吞虎咽。其实哪怕严氏兄妹再坚持一个屁蛋的功夫,她的肚子就会举起白旗。心中喜悦无需掩饰,她边吃边噎边笑边呛,教严氏兄妹担心得跑雪地里求起了别人家的佛。
这下自由了,书院不会一到点就锁门,自己也不会一到点就要吃饭、一到点就会被送进卧房。她受不了这种生活,最受不了的是漫漫长夜无书可读。长期以来,虽无明文规定,但上清派从未有人将书籍带出书院,哪怕就在附近的花前月下阅读一番。她自然也不敢造次,但这种痛苦已经成为过去式了。这下解放了,她要将这个胜利的果实当作自己的生日礼物。
对于上清派而言,“小墨过生”应该是一件大事。但她谁也不告诉。非要找一个伴儿,那就是隔空的易枝芽了。
易枝芽与她同一个时辰出世,分秒不差,这比同一天生日刺激多了。但易枝芽没空,此刻正抱着小人书想入非非呢。别说过生日,哪怕是改朝换代他都不在乎——他对原来的那个世界早就印象模糊了。
三天后。生日。实际上这个生日,墨自杨也就多读了一些书而已,读到三更时分蜡烛将尽。
蜡烛贵重,但上清富庶,不至于短缺。所以是严氏兄妹有意而为之了,好心地控制了供应量,否则万一公主熬瘦了,拿什么赔偿张果老。墨自杨心知肚明,便也没脸得寸进尺。
但对于这个特殊的生日,她不想就这样草草收场。她躺在严氏兄妹特别贡献的摇椅上,回想着过往每一个生日的景象,但越想越不是滋味,越不是滋味就越不想回屋睡觉。结果就在摇椅上睡着了。
张果老生性爱干净,生怕油烟熏染书院,早在半生田木观建造之初,就在附近约莫二三十丈远的林子里另建了一栋小楼。仓库、膳房等功能用地均在于此,自然也连带东红书院院长的起居室。
严氏兄妹眼看着墨自杨变得如此“放荡不羁”,又加上“被骗”,便也无法随时鞍前马后地伺候了,总在她晚膳之后,便锁好前后门窗,回到小楼。至于观里面,只能任由“折腾”了。
放我潇洒,任你安逸。这正是墨自杨的本意。
四更天。上清派祖庭各个洞天接连传来了打更声。
这里的报更与民间没有什么任何不同,都是起到两个功用,一个报时,二个报平安。
墨自杨醒了,但并非被打更声吵醒,而是被贼的动静惊醒。东红书院里漆黑一片,两道比黑夜更黑的影子正从四区往西墙方向摸索着,眼看就要越窗而遁,她一声大喝:
“贼人哪里跑?”
也只能打心理战。抓贼肯定不现实。按常理说,做贼心虚,必然扔下赃物仓皇出逃。毕竟行窃上清第一重地,就好比去皇宫偷贵妃娘娘一样九死一生,而且这一“生”叫做生擒,太监们会让贼学会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但内贼就未必了。
内贼熟门熟路,小茅峰的明岗暗哨对其来说形同虚设,关键是正逢张果老外出。妇孺皆知,天底下的坏人们宁愿抽自己一万个耳光,也不敢去摸一下张果老的“驴”屁股。
那么,既然是内贼,就等于相互认识,而当事情败露,第一反应就是杀人灭口,墨自杨作为张果老的掌上明珠,更是不能不杀。杀人是贼的唯一出路。两道黑影循声向墨自杨扑来。
战术落败。但假设从头再来,她也不会选择全身远害而坐视不理。正义感与生俱来,九岁的她不懂改变。
她精晓《弱水断天诀》、《半生田木》、《三十九章经》三门顶级武理,放眼天下,能胜过她的人屈指可数。故而于一瞬之间,她就已从身法上认出了安玉双仙。
但同一时刻,安玉双仙的掌已然袭到。从思想上讲,她是知道如何避开、甚至是如何反击的,但是身体做不到。砰砰。随着两声闷响,她向后飞出,撞翻数个书架之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武理,是一种灵感,是一种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感觉,可以说是意识层面上的东西,因此说精通武理的墨自杨的意识亦随之强大,在遭受重创的瞬间,她潜意识里竟然交相浮现出各种顶级武学的防御口诀,因此倒地之后,她的脑海里仍存意识,而且无比清醒,她本想用鲜血在地上写下“安玉”两个字,但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只落下了一个红点。她深深地责备着自己。尽管此时此刻她已气息全无,心脉皆停。
在他人眼里,她已经死了。凌晨时分,她的“尸体”被暂时安置在了半生田木观的修道房。
半生田木观门外大院,严氏兄妹在雪中长跪不起。他们愿意、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消耗自己年轻的生命以等待张果老的归来。
这个寒夜,让上清派的天很难再亮得起来。换言之,上清派将因为这个寒夜而陷入漫长的另一种寒夜之中。
午时,当墨自杨的“尸体”即将被送往上清墓园、来生观的时候,上清派掌门张卿都真人出现了。
张卿都真人破关而出。
于闭关期半路出关,不仅前功尽弃,而且风险重重,但事出半生田木观,他拼死也得破关。这个年逾七旬的老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三朝元老,他为大唐道学奉献了所有。
他那斑白的双鬓,在漫天大雪中尤显沉重。他仰望门楣上“半生田木”四个大字片刻,便大踏步走了进去。紧随其后的是与他一同破关的副掌门师兄观沧道人以及师弟临碣道人。
观沧道人乃上清第二大宫、上清宫住持,近水观观主古得月便是师从于他。临碣道人则是黄庭观观主,文武道三学能力自张果老以下首屈一指。一行三人来到墨自杨榻前。
“老头子一百年就带回来一个女儿,这要是有事,得跟着死一大片。”临碣道人一把搭住墨自杨的脉搏,面色大变,又对张卿都说:“自古大难,皆因内忧而始。我说姓张的,这下有你受的了。”
“大不了掌门让给你做。”
“风调雨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让?”
“这个问题你得去请教李隆基。”张卿都定定看着墨自杨胸口的两个已然发青了的掌印。
观沧道人说:“玄旋掌,近水观专属掌法。”
张卿都问:“近水观三百门徒,何以从中辨识凶手?”
“被玄旋掌击中,留下的掌印因为内气玄旋而近乎圆形,单凭掌印辨识,恐怕做不到。”
“总不能一个一个抓起来刑讯逼供吧?”
“这也是一个办法。”
临碣道人说:“玄旋掌是你的独门绝技,先从你开始。”
观沧道人说:“来吧。我一掌旋死你。”
张卿都说:“都小点声,隔墙有耳,传出去多不好。”
临碣道人说:“只要小墨不死,凶手自会逃之夭夭。要我说,咱们现在什么都不要做。”
观沧道人说:“白白让贼跑掉?”
“不让行吗?你有本事将凶手揪出来吗?这种情况最怕贼不跑。欲擒故纵,反而明朗。读过孙子兵法没有?”
“读过你爷爷的。”
张卿都说:“都省点力气,救人要紧。”
“如何救?”观沧道人说:“小墨没有武功,经脉无一打通,接收不了我等的内力。”
临碣道人说:“霸王硬上弓。”
“也只有如此了。”张卿都稍作思忖,又说:“望我上清三千之众,能续其命至果老归来。”
“事出近水观,为兄有过,为兄先来。”观沧道人说着,一掌轻按墨自杨丹田,默默发功。
“株连九族有时候还是值得提倡的。”临碣道人说,“凡是懂玄旋掌的,从上到下全部拖出去斩了。省得伤脑筋。”
观沧道人作业中,顶不了嘴了。张卿都走出修道房,在门外长廊站定,环顾脚下一楼大院,突然一声大喝:
“执青宫不阿道人听令。”
不阿道人长了个大光头,油光锃亮,白里透红,仿佛从未生长过头发似的,也可能是倒着往下长了,因此胡须茂盛如蒲。反正要是换上一身袈裟,不用化妆就能出演和尚。他高喊:“不阿候命在此。”
“近水观观主古得月,处终生面壁,立即执行。其三百门徒未得我令,不得离观半步。”
“不阿得令。”
古得月就在不阿道人身侧不远,闻言脸色铁青,一声不响地扔掉手中长剑。上清派中,墨自杨结交的朋友遍布八洞天,但与不阿道人最为投缘。因此不阿道人绝对会有所表示。他来到古得月面前:
“道兄可知罪?”
“得月不知。”
“不阿也不知,但拳头知。”不阿道人朝着古得月的肚子就是一拳,完了端详着自己的拳头,又说:“咱同一天进的上清,共事三十年,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不记仇,有仇的话当场就报。”
古得月疼得目光发绿:“老子与你何仇?”
“目前貌似没有,但万一你就是杀人凶手呢?你从此刻起就要关进那暗无天日的万年山洞里,我怕打不着你。”
小茅峰人头攒动,如临大敌。张卿都下达命令之后,更是一片哗然。近水观教徒纷纷自觉地往前站。不阿道人揪着古得月,沿途大喊:“近水观弟兄,随不阿跑起来。”
二楼廊道。张卿都又喊:“行正宫李之教道人听令。”
李之教道人上前一步:“行正宫候命。”
“近水观之外,召集各宫各观里所有三代及三代以上弟子集中小茅峰,随时待命。而你行正宫留守后方,以维持上清秩序。”
“行正宫得令。”
修道房内。观沧道人已然是大汗淋漓。以内力疗伤,伤者若是有武,哪怕武力再低,也终有打开之经脉,施救者注入内力之后便会与之联通,并构成循环,从而大大减少消耗。
然而面对无武且毫无生命迹象的墨自杨,只能用内力强行在其体内开辟出一道真气流,以替代经脉流通,进而逐步刺激各项生理机能恢复运转。但真气流一旦形成,便等同于经脉,故而不能断流,否则将断命。为了维持真气流,张卿都举全派之力,也就是这个原因了。
临碣道人替下疲惫不堪的观沧道人。内力驱动,便能接收墨自杨身体反馈回来的信息。这信息让他大失所望:“纵使老头子归来,怕也难改小墨的活死人之命了。”
潜意识里,三位上清元老的话,墨自杨听得一清二楚,但她感觉不到有一颗眼泪从自己的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