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上海法租界。
“哐当!”
一只沾满泥污的藤条箱被重重掼在“博古斋”的红木柜台上,震得玻璃罩里的珐琅彩鼻烟壶嗡嗡作响。开箱的是个一脸横肉的壮汉,操着浓重的苏北口音:“掌柜的!瞧瞧这硬货!俺家祖坟里刨出来的,正经前朝大官儿的东西!”
博古斋掌柜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箱子里没有金银珠玉,只有几件蒙尘的物件:一方断裂的獬豸钮铜印,半截雕着海浪鱼纹的青铜残片,一块边缘焦黑的靛蓝色粗陶片…最底下,压着一个不起眼的青玉扁匣。匣面阴刻一柄带裂痕的古剑,周遭霜纹环绕。
金掌柜心跳漏了一拍。他不动声色地拨开杂物,指尖拂过玉匣冰凉的表面。匣口火漆残破,隐约可见一个“崔”字。他强压激动,故作随意:“一堆破烂…也就这玉匣子料子还行,三块大洋,连箱子拿走。”
壮汉骂骂咧咧地揣着大洋走了。金掌柜立刻关门落闩,颤抖着手撬开玉匣。
寒气逸散!匣内非金非玉,只有一本薄册。纸页坚韧微凉,墨迹沉如凝血,字字瘦硬如刀劈斧凿!扉页赫然是那行曾震动刑部的铭文:
“心如青天纳万象,剑似寒霜斩妖邪。青霜所至,唯公理不灭。”
——崔明远 手录于永州寒潭别院
金掌柜如遭雷击!他祖上曾在刑部当差,听过“青霜真本”的传说!他屏住呼吸翻开,里面并非完整书卷,而是零散的验尸格目、邪物特性图谱、甚至…几页关于“永夜罗盘”能量残留的推演算式!笔迹狂放,力透纸背,仿佛书写者正与无形的邪魔搏斗!
其中一页,绘着一枚鸽卵大小、内蕴火纹的冰晶(冰魄引)图谱,旁注蝇头小楷:
“…冰魄虽微,心火未绝。置于极阴寒潭之眼,引地脉阳和之气,或可蕴养百年,以待薪传…”
金掌柜捧着书册,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似捧着一盏穿越时空的寒灯。窗外,是十里洋场光怪陆离的霓虹,而手中的文字,却散发着涤荡一切虚妄的凛冽锋芒。他知道,这东西若现世,必引腥风血雨。他深吸一口气,将书册贴身藏好,吹熄了店里的灯。
民国二十六年,秋。
湘西,云雾山深处,黑龙潭。
潭水终年墨绿,寒气刺骨。当地山民视若禁地,传闻潭底锁着前朝作乱的妖人,每逢月晦,便有靛蓝色的鬼影浮出水面,拖走靠近的生灵。月前,省城来的地质勘探队在此失踪,仅找回一具浮尸,尸体浑身覆盖诡异的靛蓝色冰霜,眼窝空洞,如同被吸干了魂魄。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一辆破旧的吉普车碾着泥泞山路,停在潭边。车上跳下两人。为首的林岩,三十出头,是省警察厅新派来的侦缉队长,一身半旧呢子大衣,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眼神却锐利如鹰。他身后跟着助手小武,本地人,机灵但胆子不大。
“队长,就…就这儿了!”小武指着黑沉沉的潭水,声音发颤,“勘探队张工就是在这儿捞上来的!浑身蓝霜!邪性得很!村里老人说,是潭底镇压的妖物醒了…”
林岩没说话,蹲下身,仔细查看潭边泥泞。几处凌乱的脚印,有勘探队的皮靴印,也有…一种边缘模糊、仿佛沾着粘液的怪异拖痕。他取出放大镜,在拖痕旁的湿泥里,拈起几丝极其细微的、闪着幽蓝冷光的丝状物。
“蓝霜…丝絮…”林岩低声自语,从随身的旧皮包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册用油布包裹的书。书页泛黄,正是当年博古斋金掌柜秘藏、后辗转流落至警界的《青霜录》残本!他迅速翻到一页绘有“阴煞控尸丝”图谱之处,旁注清晰:“此物畏纯阳朱砂与烈酒蒸煮,遇之则活性尽失…常伴‘归墟冰尘’残留,遇水则显靛蓝波光…”
林岩眼神一凛,将手中丝絮小心置于随身携带的烈酒试管中。嗤…微响声中,几缕青烟升起,丝絮迅速蜷缩变黑!他再取潭水,滴入特制显影药粉,水波晃动间,果然泛起极其微弱的靛蓝色荧光!
“不是鬼!”林岩猛地合上书,声音斩钉截铁,“是人为!有人在利用这黑龙潭的极阴环境,培育或试验某种类似‘归墟冰尘’的邪物!勘探队…怕是撞破了秘密!” 小武看着队长手中那本散发着神秘寒气的旧书,又看看潭水,眼中的恐惧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撼取代。
循着拖痕与零星散落的靛蓝冰尘,林岩和小武追踪至云雾山背阴处一座废弃的义庄。义庄残破,院墙爬满枯藤,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
推开吱呀作响的正堂大门,景象令人头皮发麻!堂内没有棺材,中央被人用暗红色粉末画着一个巨大的、首尾相衔的鱼形漩涡图案!图案中心,赫然摆放着一尊半人高的三足青铜鼎残件!鼎身布满绿锈,海浪鱼纹浮雕依稀可辨,与《青霜录》中描绘的“血鱼鼎”残片如出一辙!鼎内残留着粘稠的暗红色污渍,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
“我的娘…”小武腿肚子发软。
林岩却目光如炬,他迅速翻动《青霜录》,找到关于血鱼鼎祭祀的记载:“…鼎成则需怨血生魂为祭,邪力可通幽冥…鼎足内侧,常铸有‘血锁印’以固魂…”
他强忍腥气靠近残鼎,用强光手电照射鼎足内侧。厚厚的绿锈下,果然隐约透出扭曲的金色纹路!他取出小刀和药水,小心刮剔。随着锈迹剥落,一个残缺的、由古老篆文构成的符印显露出来——正是被《青霜录》详细记录、并断定为“逆练仙门封魔箓”的邪印变种!
“果然…是归墟教的余孽!”林岩心头剧震。这邪术竟未随前朝覆灭而消亡!
“不许动!把书交出来!” 一声厉喝从残破的窗棂外传来!几个身穿黑色劲装、蒙着脸的汉子持枪闯入,枪口直指林岩。为首一人,目光贪婪地死死盯着林岩手中的《青霜录》。
“你们是什么人?勘探队失踪是不是你们干的?”林岩将书护在身后,厉声质问。
“死人不需要知道!”蒙面头领狞笑,手指扣向扳机,“崔明远的书,还有这潭底的东西,都该归我们‘新世会’所有!”
千钧一发!
“砰!砰!砰!”
清脆的枪声骤然在义庄外响起!蒙面人应声倒下两个!余者大骇,仓皇寻找掩体反击。
林岩趁乱拉着小武扑向墙角残破的供桌后。只见义庄破门外,几个穿着打着补丁的灰布军装、手持老套筒的身影正依托地形猛烈开火!领头的是个头发花白、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老者,正是本地游击队的杨队长!
“杨队长!”小武惊喜大喊。
“林队长!我们接到老乡报信!”杨队长一边还击一边吼道,“这帮狗日的汉奸!跟日本人勾搭,想在这黑龙潭搞见不得人的毒物害人!勘探队的同志…被他们害了!”
新世会!汉奸!毒物实验!林岩瞬间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他猛地想起《青霜录》中关于“归墟冰尘”用作大规模杀伤邪物的警示,一股寒气直冲头顶!
义庄内枪声大作,子弹横飞。蒙面人火力凶猛,游击队装备落后,渐渐被压制。一个蒙面人借着火力掩护,猛地冲向林岩藏身的供桌,目标直指他手中的《青霜录》!
林岩避无可避!危急关头,他瞥见供桌下散落的、画着邪阵的暗红粉末。电光火石间,《青霜录》中关于“血祭邪阵需特定阴时启动,遇阳火烈性之物则反噬”的记载闪过脑海!
他抓起供桌上一盏破旧的、还剩半罐煤油的马灯,用尽全力砸向地上残留的暗红邪阵粉末,同时大吼:“杨队长!打灯!”
“砰!”
杨队长虽不明所以,但信任林岩,一枪精准命中空中下坠的马灯!
轰——!
煤油泼洒在暗红粉末上的瞬间,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没有炽热的火焰,却爆发出一圈粘稠、污秽的暗红血光!血光带着强烈的怨毒与精神冲击,如同涟漪般猛地扩散!
“啊——!”扑向林岩的蒙面人首当其冲,被血光扫中,发出凄厉非人的惨叫!他体表瞬间浮现出无数扭曲的血色符文,动作僵直,眼珠暴突,仿佛正承受着灵魂被撕裂的痛苦!其他蒙面人也如遭重击,抱头惨叫,攻势瞬间瓦解!
“走!”林岩拉起吓呆了的小武,与冲进来的杨队长等人汇合,迅速撤出这邪异的义庄。身后,是污秽血光中痛苦翻滚的新世会爪牙,以及那尊在混乱中被打翻在地、发出沉闷声响的残破血鱼鼎。
黑龙潭的秘密并未终结。
借助游击队的帮助,林岩等人捣毁了新世会在山中的秘密实验室,救出了被囚禁折磨、用于邪物试验的部分勘探队员(已神智失常),缴获了数罐未完成的靛蓝色粘稠培养液和大量实验记录。记录显示,新世会试图利用黑龙潭的极阴环境,结合前朝遗留的邪术资料,培育一种可大规模传播、使人陷入狂乱自相残杀的“冰尘瘟疫”,以配合日寇的入侵行动。
结案报告递上去,却因涉及“怪力乱神”和敏感的国际局势(新世会与日寇勾结),被高层压下,仅以“汉奸破坏案”草草了结。林岩据理力争,反被斥为“危言耸听”、“受封建遗毒蛊惑”。
深夜,警察厅宿舍。林岩疲惫地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着那份被驳回的报告,还有那本救了他和许多人命的《青霜录》残本。窗外,是沦陷区阴云密布的天空。
他翻到书册最后几页,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幅“冰魄引”图谱和崔明远关于“置于极阴寒潭之眼,引地脉阳和之气蕴养”的批注上。又翻到扉页那力透纸背的十二个字:“心如青天纳万象,剑似寒霜斩妖邪。”
他心中郁结的愤懑与无力感,仿佛被这穿越时空的寒芒刺穿、涤荡。妖邪从未消失,它们只是换上了“新世会”、“细菌战”、“人心鬼蜮”的新装。而“青霜”的真意,也从未拘泥于一柄古剑。
他提起笔,在报告被驳回的空白处,用尽全力,仿着《青霜录》的笔意,重重写下:
“邪术可灭,邪心难诛。然,鉴往知来,物证不欺。持心如青天,虽无剑,寒霜之志亦在胸中!当以科学破迷信,以实证斩虚妄,护我山河,卫我生民!此志,当为后世鉴!”
写罢,他将《青霜录》残本与这份注定无法公开的报告副本,一同小心封入一个铁盒。趁着夜色,他独自驱车再赴黑龙潭。
潭水依旧墨绿森寒。他找到潭水最深、寒气最重的一处岩隙,将铁盒用油布层层包裹,牢牢系上石块。月光下,铁盒缓缓沉入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之眼。
“崔都督,”林岩对着幽深的潭水低声自语,仿佛在与时空另一端的传奇对话,“您的心火,晚辈且寄于此寒潭。愿这朗朗乾坤,终有涤荡妖氛、青霜重现之日!”
水面涟漪散去,重归死寂。唯有山风掠过潭面,带着刺骨的寒意,也仿佛带着一缕不灭的锋芒,刺向沉沉夜幕。寒潭幽幽,如同巨大的墨色鉴心镜,映照着天上微弱的星光,也映照着岸边那个孤独却挺直如枪的身影。长夜未央,然心灯已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