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下午,周宁驮着锄头刚刚从田里回来。乌樟树下又坐着一群人,清一色的军绿色褂子,铁青色裤子和绿单鞋,人头攒动。何小莲从屋里出来,边倒水边说:“各位工人,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先喝点茶水歇歇脚。”何小莲瞟到周宁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这副模样,说:“周宁,你回来得正好,这就是我前些时跟你说的,修水管的,住我们家的,你同意了的,今儿来了。”一张薄嘴发出中气浑厚的声音,带有提示和警告性的短句使周宁迅速会意。
“知道了,奶。”
周宁直直盯着前方,从一群绿色幻景面前走过,淳朴的味道从人群散开。她偷偷瞟了两眼,他们的脸上充斥着幸福和疲惫,都是差不多的年纪,都长着差不多的头发和胡子。太平常了,这是太平常的一天,平常的人和平常的太阳,不值得额外铭记的一天。
隐约听见一个宽厚的声音在说“婆婆好福气,孙女长得俊又听话,这小的年纪就帮着家里做事,教育得好啊!”“儿子媳妇死得早,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命里该有的劫躲都躲不掉。”
两拨人说的话存在什么逻辑联系,这不是周宁这个年纪能懂的。腰酸背痛,身上沾满了泥土,她想快点洗个澡。屋里放满了工人们的行李,大包小包横在各个角落,周宁七拐八弯进了洗澡间。她小心的锁上门,身子瞬间软下来,隔着一道门她有了放松戒备的安全感。立在镜子面前只看得见鼻子以上的地方,这镜子是照着正常成年人的身高安装的,她还不够高,踮了踮脚,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出现在镜子上,几秒钟闪过后重回一片洁净。水哗啦哗啦的流下来,她闭上眼睛又看见吴满香勾着腰在地里干活的样子,那两瓣枯萎的乳房垂下来,脖颈间的汗水顺着中间的缝流进深沟里,胸前的两块豆腐似的布束紧紧绑在乳房上。干活的时候,周宁总是盯着吴满香出神,她不知道那羸弱的身子怎么总是有使不完的劲和发不完的脾气,她预感吴满香身上有一个存储能量的罐子,像心脏一样,不同的是罐子里装的是与琐碎日子抗衡的力量。漫天飞舞的柳絮闯进嘴巴,揉进眼睛,脸上又干又痒,除去生机勃勃的绿,春天也没有什么好的,粘腻劳累。春去秋来,田里的庄稼绿了又黄,吴满香的喜悦里夹着担忧,又活一年的资本有了,是件高兴事!这么多粮食收回来又是件大工程,多活一年的代价总是甜中带着苦。
门外男人的声音拉回飘到远处的思绪,周宁关了水,仔细辨认声音的距离。她穿了衣服,额头上有水滴流下来。
“这逼水管不好接,这个村连路都没修,工程量大,没有几个月走不了。”
“管他个日的,做一天有一天钱拿,又不是没有吃的没有喝的。”
“你个日的看得开,老子还有婆娘和伢在屋里,一成几个月不回去憋都要憋死了。”
一阵粗犷的笑声钻进耳朵。
随后,刻意压低的音量。“这个屋里也没有一个婆娘,小的小,老的老,连眼福都饱不了。庙里的和尚也没这么苦的。”
此刻与彼时,寡廉鲜耻不重要,逞一时口欲比天大。
不大不小的声音一字一句都传到周宁的耳朵,她知道他们聊天话里的意思。洗澡间里的灯昏昏暗暗,这狭小的空间使她呼吸困难。她不敢开门出去,躲在这个潮湿阴暗的地方甚至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外面不绝如缕的男声时远时近,她想冲出去叫他们滚,这是我的家,万一他们冲出来打她,她也可以挣脱,她跑得快,柔水村没有几个人追得上她,可是何小莲收了钱,收了他们在这里住的钱,她又泄气了。是啊,收钱了怎么能叫别人走?她又哭起来,在心里咒骂何小莲,骂大强,骂吴满香。
“这个死孩子,一洗澡就不知道出来……”何小莲边赔笑边对着堂屋里坐着说话的几个男人说,“吃了没?环境还习惯吧?我来看看我孙女,在里面洗澡,半个小时过去了也没出来。”
“那你趁早进去看看,半天没声音,我们还以为没人呢。”漫不经心的关切恰到好处。成年人之间的磁场有特定的规律。
“周宁——还没死出来,多少水给你洗不完啊。”何小莲走进来敲洗澡间的门,嘴里骂着,周宁赶紧擦了擦眼泪,跟在何小莲身后。光着上半身的,叼着烟眼睛半睁半闭的,四仰八叉翘着脚的,是极有生活颓废的具象。
这间干净整洁的屋子,原先笼罩着丰厚的油烟,如今归拢了人性中所有的肮脏。他们居无所定,将流离失所作为生命里的必然,又在找寻乐子中放任自流,命运的剥夺缓冲了廉耻的知觉。这是相对平和且能持续生活的状态,是否为理想的局面,也无人深究。
一副副仿佛被生活强奸了瘪丧的脸从身旁一一掠过。身后炙热又玩味的眼神使她知觉自己的身体在被打量审视,她僵硬地摆手,试探地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尽量平静地消失在视线中。周宁深深吁了一口气,疲惫使她已经不愿再去计较,安宁的生活日渐成为奢望,漫无边际的新日子使她痛苦不堪,过去的种种经历早已超出她能承受的范围,生猛早已不再侵占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按照周天予的意思,晚上洗澡的时候去他家里,用袋子装着衣服提过去洗了再回去。如果她路上害怕,可以接送,多一个人洗澡只是多用点水没什么不方便的。周宁婉拒了,她欠他的太多了,这不是一点水的问题,是晦涩日子里的光亮,这十几年都是这样酸楚,而她永远没有机会用相同的方法给予他,他不需要,永远不需要。
周宁收拾了简单的衣物,搬去和何小莲住,这个屋子彻底成为了侵略物。每天洗澡成了大难题,在那样一群原始气息浓烈的人面前,她是局促不安而又隐隐害怕的,旧的记忆未曾磨灭又添新的惊扰。拧巴使她举步维艰,找不到好的解决办法又只能忍耐。
契机是在那天乘凉时出现的,周宁从那天上午就感到浑身次冷,往年的病理常识使她迅速意识到自己发烧了,在翻遍何小莲房里的药盒子没发现退烧药后,她就放任不管了。夜晚的凉风惊得骨头酸痛,她坐在小凳子靠着墙昏睡过去。惊醒她的是张婶的呼唤声,气若游丝的迹象让张婶慌了神,周宁在温暖的怀抱里再次昏迷,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虚弱感被复苏的生机取代。“婶,我怎么在你家啊。”虽然没有点灯,房间里古朴的药香味刺激着神经末梢,墙壁上明晃晃的影子具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特质,种种缘由让她在清醒时刻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乖乖,你靠在墙上摔在地上了,躺着一动不动。婶从你奶家路过看见把你抱回来了。那么小一坨就这样躺在地上,可怜的哟!”张婶声情并茂再现了当时的情形,零碎的一些片段有了逻辑。
两个人的角色似乎搞反了,周宁像小大人似的笑着说:“谢谢婶,阿宁现在好多了,婶不要担心了。”
这不说还好,一说情绪更是高涨,原本只是低迷的情绪有了发泄口,有如决堤的海口涌现出来。“身子不舒服也不知道作声,奶奶不管可以到婶婶这里来啊,把婶婶当自己人。”张婶的声音逐渐哽咽。
黑夜里,不为人知的情愫隐匿在其中,她听见远方沸腾的水声,或许是门口的池塘,抑或是柔水村任何一个水沟,相互击打的音浪送来一些平静的律动。周宁又想起吴满香,那双哀怨的眼睛,那些游刃恢恢的田间劳作,周宁切断了念想,说:“婶婶,我求您一件事儿。”
张婶按动了开关,灯泡亮了。慢慢走近床,坐在边沿。
“婶婶,把灯关了吧。”顷刻间又暗下来,恢复阒寂。
“婶婶,洗澡的时候你能不能来屋里坐着,或者就在门口坐着也行,不耽误你多久。”周宁试探地问,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她猜测自己违背了人与人的距离,又开始懊恼起来,埋怨自己怎么学不好交往的准则。
张婶情绪起伏肯定很大,就这样暗着也听得出哽咽。“我们阿宁怎么这么小心,有什么心事跟婶婶说,等着阿宁洗澡又是什么大事呢,阿宁明天洗澡的时候来叫婶婶,或者提前就告诉婶婶几点钟洗澡,到点了婶婶就去好不好。”
心里的石头落下了,周宁心里想发烧好啊!发烧可以解决烦心事。她闭着眼睛准备带着好心情入睡,一股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是张婶倒下来的身体,周宁吓得全身紧绷,一些相似的触感使她心跳漏了几个节拍。张婶大哭起来,抱着周宁说“我们阿宁受苦了,受苦了。”
周宁被箍得踹不过气,她不明白突然的大哭意味着什么,彼时多年后才领悟到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在深夜里放声大哭中镌刻了多少爱意。而此刻她不知道,无力地安慰道:“婶婶不哭,阿宁没受苦。”她只是茫然地重复这句话,她不知道张婶口中的苦是什么苦,而这些苦是否为生命中不可逃脱的责任,是不是每个人都要受苦,生命的意义是否在于受苦,假设世界上一半人受苦,一半人不受苦,那么要具备什么条件才能不受苦。这个假设没有意义,任何假设都是空白,只有每天的日头是艳丽鲜活的,脑子里的想法没有脚,跑到哪算哪。
有人等着洗澡的日子过得暂且平静,原先想象的陌生人破门而入朝着她诡异笑的场景没有出现,洗完澡经过男人们身边被横拉进房间的场景也没有出现,周宁将这些功劳都归在张婶身上。何小莲有时候也会骂几句,说她人小屁事多,不出众,喜欢麻烦别人,周宁听见了也不恼,还宽慰张婶,没事,我不听她的就是,当她说的空气。张婶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说,我们阿宁长大了,懂事。周宁帮着张婶择菜,有时候还给她按按肩,使出浑身力气,笑着说,婶,舒服不。张婶说,舒服,再没有人比我们阿宁按得舒服。
那年深秋,柔水村的人告别了修水管的一群人,吴满香的屋子又腾出来。如果不看墙壁上的烟窟窿,地上的口香糖印子,床底下搭得像小山丘一样的水瓶子,与吴满香当年死的时候差别不大。人可以悄无声息的逝去,留下来的东西却轻易抹不掉。何小莲用租房得来的钱买了一斤鸡腿,用辣椒烧得油滋滋,周宁一顿吃了好几个,一下午过去了,堵在嗓子里的东西才消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