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华民那条腿伤，被医生按着片子看了又看，最后黑着脸下了死命令：再这么糟践，等着换不锈钢的吧。人被摁在了医院，打了针，上了更厚重的固定夹板，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股子散不掉的憋闷。
毛明从医院出来，脚底下像踩着烧红的铁板。老张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还有那句“不定时的炸弹”，像淬了毒的冰锥，一下下凿着他的脑仁。他得回现场。那截被裹起来的腐锈铁管，那片刚被撕开又被迫凝固的烂泥沟，像个巨大的、流着脓的疮疤，横在卯林镇和西头村之间唯一的命脉上。
回到卯水桥西延线，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土腥、铁锈和未散尽臭鸡蛋味的空气，沉甸甸地压过来。警戒线还拉着，红蓝警灯无声地旋转。抢险车和路政的工程机械像一群沉默的巨兽，停在警戒线内。沟，还敞着大口。老张带着他的人，正围着那截被金属卡箍和灰色密封胶裹得严严实实的管道，用更精密的仪器反复扫描，像在给一个垂死的病人做最后的检查。
毛明刚走近，老张就抬起头，脸上一点松快的表情都没有，只有更深的凝重：“毛队，初步扫描，卡箍密封没问题，暂时没检测到泄漏。但，”他话锋一转，指着沟壁和那截管道，“这玩意儿年代太久远了，锈透了，跟烂木头似的。卡箍是能封住裂口，可它旁边这整段管子，随时可能因为沉降或者震动，在别的地方再崩开！而且，它里面，肯定还残存着没抽干净的气体！压力是不大，可一旦有新的裂口，或者外界因素引燃……”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那意思比说出来更瘆人。
毛明腮帮子咬得死紧，盯着那截躺在烂泥里的致命玩意儿：“彻底解决，要多久？”
“快不了。”老张回答得斩钉截铁，“第一步，得把这段管子彻底挖出来！小心挖，不能碰坏它。第二步，找到两头的阀门井——还不知道有没有，或者是不是早就被埋死了。第三步，如果井还在，能关阀最好，关不了，或者阀门锈死了，就得带压封堵！直接在管子上打孔，塞进特制的气囊，从内部封死！第四步，等管道内残余气体压力彻底排空、置换干净，才能最后把这祸害彻底切割、抽走、填埋！每一步都他妈是精细活儿，急不得！而且，这沟，”他指了指深挖下去的排水沟，“现在就是个危险区！施工期间，必须保持绝对警戒！别说大型机械，人多了都不行！一点火星都不能有！”
毛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老张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他心上。这唯一的路，要彻底封死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星期？村里人怎么活？
“毛局！”陈恄气喘吁吁地从警戒线外跑进来，脸上带着焦躁，“外面……外面快顶不住了！”
毛明猛地转身，跟着陈恄走到警戒线边缘。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
警戒线外，乌泱泱地堵满了人。不是记者，是村民。西头村的，还有其他几个靠这条路进出镇子的村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脸上都带着被堵在家门口的愤怒和焦虑。
“搞什么名堂？！路封死了我们怎么出去？！”
“我老娘咳得厉害，等着去镇卫生院拿药啊！”
“孩子上学要迟到了！绕？往哪绕？翻山啊？！”
“我地里一车菜等着拉去镇上卖！再捂就烂地里了！”
“你们警察吃饱了撑的？挖个沟挖出鬼来了？赶紧弄开啊！”
群情激愤。几个村干部被围在中间，满头大汗地解释着，声音淹没在七嘴八舌的责问里。人群最前面，一个抱着哇哇大哭婴儿的妇女，急得直跺脚：“娃发烧了！烧得滚烫！这路封着，救护车都进不来啊！你们行行好！放我们过去吧！”
陈恄和几个年轻交警组成的人墙，被推搡得摇摇晃晃。陈恄嗓子都喊哑了：“危险！里面有燃气泄漏风险！不能靠近！大家冷静！理解一下！”
“理解个屁！命都没了还理解？！”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气得胡子直抖，指着陈恄的鼻子骂，“你们封路，就是要我们的命！”
混乱中，不知谁先带的头，几块湿泥巴“啪叽”、“啪叽”砸在了陈恄他们的警服上、脸上。人群的情绪像被点着的干柴，瞬间爆燃！推搡变成了冲撞，人墙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几个心急如焚的村民，抱着孩子的、拎着菜篮子的，不管不顾地就要往警戒线里冲！
“拦住他们！”毛明目眦欲裂，一声暴吼，像平地炸雷！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直接挡在了撕开的口子上。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收不住脚，眼看要撞到他怀里。毛明眼疾手快，不是推搡，而是一把托住了女人踉跄的胳膊，另一只手顺势护住了她怀里吓得忘了哭的孩子。
“退后！”毛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雷霆将落的压迫感，震得那女人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挡在那里，警服上沾着泥点，脸上是连日疲惫和此刻决绝混杂的狰狞，目光像两把烧红的刀子，扫过骚动的人群。
“都给我听着！”他指着身后那片死寂的、敞着口的深沟，“那底下！埋着几十年前就该死透的燃气管子！今天挖破了！漏气了！随时可能炸！炸了是什么后果？！方圆几百米！鸡犬不留！你们想死吗？！想拉着老婆孩子一起死吗？！”
他吼得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人群被他吼得瞬间一静，冲在最前面的人，看着毛明身后那片狼藉的工地，看着那些穿着厚重防化服、如临大敌的抢险队员，脸上终于露出了恐惧。
“路封着！是要命！”毛明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放你们过去，更是送死！一个烟头！一辆车的火星！就能把这里炸上天！你们想试试吗？！”
抱着发烧孩子的妇女“哇”一声哭了出来，是急的，也是吓的。其他村民也安静了，面面相觑，脸上交织着绝望和茫然。唯一的生路成了死路，怎么办？
毛明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声音低沉下来，却更沉更重，砸在每个人心上：
“路，必须封！安全，没得商量！但是！村里的人，不能困死！药，得拿！病，得看！学，得上！菜，得卖！”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几个满头大汗的村干部：“你们几个！现在！立刻！统计！村里有多少急病号！有多少等着出去上学上班的！有多少等着运出去卖的农货！列单子！报给我！” 他又看向陈恄：“陈恄！调集所有能动的警车、所里的面包车！再去协调镇上的公交公司！把能用的车都给我调来！就在警戒线外！设临时转运点！急病号，优先送镇医院！学生、上班的，分批送！农货，集中装车，我派人押送！绕！他妈的就是抬！也给我抬出一条路来！翻山！走田埂！避开这鬼门关！听明白没有？！”
“明白！”陈恄立刻挺直腰板，大声应道，脸上被泥巴糊着，眼神却亮了。
村干部们也像找到了主心骨，忙不迭地点头：“好！好！毛局！我们这就去办！”
人群看着毛明，看着他脸上那道被泥水划开的、显得有些狼狈却异常坚定的口子，骚动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低低的议论和压抑的啜泣。那是一种认命，也是一种在绝境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卑微的期盼。
毛明不再看他们，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那片敞着口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深沟边缘。他背对着村民，面对着那截被裹起来的锈铁管，像一尊伤痕累累却寸步不让的石像。
风卷着工地的尘埃，吹过他警服上干涸的泥点。警戒线内外，是两个世界。一边是死寂的危险，一边是焦灼的生计。而他，毛明，就站在那条生与死、愤怒与绝望划出的、无形的鸿沟上，用他所有的力气和决绝，死死扛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