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将翰林院那场惊心动魄的大火与浓烟,远远地抛在身后。京城华灯初上,鳞次栉比的屋宇被勾勒出繁华的剪影,笙歌笑语隐隐从深宅大院、朱楼画舫中飘出,织成一片浮华醉梦的网。但这片浮华之下,是李寻欢刚刚挣脱的烈焰杀局,是赵谦凝固的惊骇双眼,是幽州将士无声泣血的边关烽燧。
他换下那身沾满烟尘与血污的囚服,从一处僻静巷弄的成衣铺里,“借”了一身半旧的靛蓝色细布直裰,又用冷水草草洗去脸上的污迹。镜中映出的脸,依旧清俊,只是眉宇间沉淀了太多风霜与疲惫,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冰冷的火焰。胸前的《军器实录》紧贴着心口,那枚冰冷的霜花钥匙藏在袖中暗袋,如同两块沉重的烙铁。
教坊司。
这三个字,随着魏彬那低不可闻的五个字,深深烙印在他心头。那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风月销金窟,也是藏污纳垢、消息灵通的暗流汇聚之地。更关键的是,它是当朝首辅严世贞势力渗透最深的地方之一。霜夫人藏身于此,绝非偶然。她是严世贞的爪牙?还是……如同汴梁鬼市那次一般,是另一个身份复杂的谜?
李寻欢混入人流,步履看似悠闲,实则每一步都带着警惕。他需要尽快融入这片灯红酒绿,找到霜夫人的踪迹,更要在这龙潭虎穴中,找到那可能存在的、关乎边关数十万将士性命的军饷账册线索!赵谦临死前的“账”字,孙承宗呓语中的“账”字,死士口中的“账”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针,刺在他的神经上。
醉月楼。
教坊司十六楼之首,雕梁画栋,气派非凡。门前车水马龙,衣着光鲜的达官显贵、富商巨贾络绎不绝。朱漆大门洞开,内里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混合着脂粉香、酒香和一种奢靡慵懒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口迎客的龟奴眼尖嘴利,见李寻欢虽衣着普通,但气度不凡,眉宇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倒也不敢怠慢,堆着笑将他迎了进去。
一入醉月楼,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巨大的厅堂金碧辉煌,琉璃灯盏洒下柔和暧昧的光晕。身着薄纱轻绸的妙龄女子穿梭其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异域熏香,甜腻得让人微微眩晕。中央高台上,舞姬身姿曼妙,水袖翻飞,如同月下精灵。四周雅座包厢,珠帘半卷,隐约可见觥筹交错的人影,传出或高或低的谈笑声,其中夹杂着官场秘闻、边关战事、商贾交易,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李寻欢寻了个靠角落、视野相对开阔的散座坐下,点了一壶最寻常的茉莉香片。他收敛气息,将自己融入这片喧嚣浮华之中,如同一个真正来寻欢作乐的落魄文人,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
他在找人。找那个名叫霜夫人的女人。
然而,目光所及,环肥燕瘦,各色佳丽,却无一人符合记忆中汴梁鬼市那个神秘女子的气质。霜夫人给他的印象,是冷冽如冰,神秘如雾,绝非眼前这些浮于表面的莺莺燕燕。
“这位公子,面生得很呐。” 一个娇媚入骨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浓郁的脂粉香。一个身着桃红撒花软烟罗衫裙的女子,端着酒壶,笑吟吟地靠了过来,眼波流转间,带着审视和勾引。“一个人喝闷酒多无趣,让奴家陪公子饮一杯可好?”
李寻欢抬眼,淡淡一笑,笑容疏离:“多谢姑娘美意。在下初来京城,听闻醉月楼大名,特来见识。只是囊中羞涩,不敢劳烦佳人。”
那女子见他态度冷淡,又自称穷酸,眼中媚意顿减,撇了撇嘴,扭着腰肢转向旁边一桌看起来更有“油水”的客人去了。
李寻欢并不在意。他需要的是信息,不是纠缠。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厅堂中几处看似寻常的细节:
西北角一处垂着厚重紫色绒帘的包厢,门口侍立着两名身形剽悍、眼神锐利的护卫,与楼内其他龟奴气质截然不同,显然里面是极有身份的客人。
穿梭的侍女中,有一个身形格外高挑、步履轻盈、眼神沉静的绿衣女子,她端送酒水时,手腕翻转的姿势,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练习过某种特殊的技艺。
高台后方,通往内院的门廊处,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寒江独钓图》,意境孤高清冷,与楼内的浮华格格不入。画作一角,隐约可见一方小小的钤印,似是一个变体的篆字“霜”。
霜?!
李寻欢心中微动。这幅画,这方印……
就在这时,厅堂内的丝竹之声陡然一变。原本靡靡的曲调瞬间拔高,变得清越、空灵,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如同冰泉滴落深潭,又如冷月映照寒江。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向高台。
只见原本舞动的舞姬悄然退下。一道纯白的身影,如同月宫中飘落的仙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高台中央。
白!极致的白!
一袭素白无暇的广袖流仙裙,没有任何花纹点缀,唯有裙裾边缘,用银线勾勒出极其细微、若隐若现的冰棱纹路。如瀑的青丝仅用一根同样素白的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颊边,更衬得那张脸……惊心动魄。
那不是寻常的艳丽,而是一种超越了尘俗的、近乎冰雪雕琢的完美。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冰寒。尤其那双眼睛,深邃如同亘古不化的寒潭,目光流转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疏离和漠然。仿佛这满堂的喧嚣浮华,这世间的痴男怨女,在她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
霜夫人!
李寻欢的心猛地一沉。是她!尽管气质比汴梁鬼市时更冷、更沉静,少了那份刻意的魅惑,多了几分遗世独立的孤高,但那眉目轮廓,那周身萦绕的冰冷气息,绝不会有错!
她怀中抱着一张通体漆黑、形制古朴的七弦琴。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并未立刻拨动。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众生,如同神祇俯瞰蝼蚁。
整个醉月楼大厅,在她出现的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喧嚣被无形的气场冻结。男人们忘记了杯中美酒,女人们忘记了手中团扇,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抹孤绝的白色牢牢攫住,带着惊艳、痴迷,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是霜夫人!”
“她竟然出来了!难得啊!”
“嘘……听琴!”
低低的惊叹和议论声,如同水波般在寂静中荡漾开。
霜夫人似乎对这一切恍若未闻。她的目光,在扫过全场时,似乎……在李寻欢藏身的角落微微停顿了那么一瞬。极其短暂,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李寻欢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目光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是意外?是了然?还是……一丝冰冷的警告?
然后,她垂下了眼帘。指尖微动。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如同冰晶碎裂,瞬间划破了沉寂!紧接着,一连串空灵、冷冽、带着无尽寒意的音符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汇聚成一首闻所未闻的曲子。
琴音初时如寒泉幽咽,细碎冰凌撞击,冷入骨髓。继而转急,如朔风卷地,万木萧疏,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肃杀之意!弦音激越处,竟似有金戈铁马之声隐隐传来,刀兵碰撞,战马嘶鸣!但这杀伐之音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孤寂与悲凉所包裹,如同月光下的古战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这琴音,直透人心!满堂宾客脸上的痴迷和欲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茫然,甚至……恐惧!仿佛灵魂被这冰冷的琴音拖拽着,沉入了无边的寒夜与血色的战场。
李寻欢端坐不动,指间的茶杯却微微一顿。这曲子……这意境!绝非寻常风月之地的靡靡之音!它带着边关的风沙,带着战场的血腥,带着一种刻骨的控诉!这霜夫人,到底是谁?她在用琴音诉说什么?
就在琴音攀至最高潮,杀伐之气几乎要破弦而出之时——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突兀响起!
声音来自李寻欢旁边不远处的一桌。一个脑满肠肥的富商,似乎被琴音中那无边的杀意和悲凉所慑,心神失守,失手打碎了手中的玉杯!碎片四溅,酒水洒了一地。
这小小的意外,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琴音营造的肃杀氛围。
霜夫人指尖的琴音戛然而止!
她抬起眼,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寒芒,瞬间锁定了那打碎杯子的富商!那眼神,不再是漠然,而是蕴含着一种足以冻结血液的实质性的杀意!
富商被这目光一刺,浑身肥肉一哆嗦,酒意瞬间吓醒了大半,脸色煞白,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整个大厅再次陷入死寂!比刚才更甚!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目光中恐怖的寒意,噤若寒蝉。
霜夫人缓缓站起身,怀抱古琴,白衣胜雪,在琉璃灯下仿佛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她并未再看那富商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终,似乎……又若有若无地掠过了李寻欢所在的角落。
然后,她转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飘然离去,消失在通往内院的门廊后,只留下那幅孤冷的《寒江独钓图》在灯下散发着幽光。
良久,大厅内才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呼气声和低低的议论。那富商瘫软在椅子上,冷汗浸透了华服。
李寻欢放下茶杯,指尖冰凉。霜夫人的琴音和那最后一眼,绝非偶然。那琴音中的边关杀伐与悲凉,是暗示?是警告?还是……她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秘密?而那一眼,是确认了他的存在?还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他知道,平静结束了。霜夫人已经发现了他。这醉月楼的风月场,瞬间变成了步步惊心的棋盘。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他看向那通往内院的门廊,目光沉静如水。胸前的书册滚烫,袖中的钥匙冰冷。教坊司的夜,才刚刚开始。胭脂染就的温柔乡,此刻弥漫着比翰林院火场更浓烈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