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的叔叔和早逝的婶婶我叔叔个子不高，眼睛不大，也没什么文化，到了适婚年龄还没成家。

后来他在黑龙江打工时，带回了婶婶。婶婶有张圆圆的脸，浓眉大眼，只是腿脚有些瘸，但这并不影响她操持家里家外的活计。如果婶婶腿脚正常，或许就不会成为我的婶婶。她比叔叔年轻，叔叔在黑龙江时还特意说小了自己的年龄，只为和她看起来更般配。

婶婶刚来的时候，总跟着叔叔来我家吃饭。她身上有种特别的味道——虽说我鼻子不太灵，一般气味闻不出来，但这味道却格外明显。一开始我不懂缘由，后来才知道那是狐臭。年少时我以为这毛病治不好，直到长大后才了解到，通过药物或手术能改善。我一直不明白婶婶为何从不处理，或许在她眼里，这不过是件小事。那时的我还很单纯，甚至荒唐地以为，外地女人身上都带着类似的气味。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很快我们就分了家，田地也一分为二，各自耕种。因为婶婶的到来，我先后有了堂妹和堂弟。堂妹长得像叔叔，性格也随他，勤劳能干；堂弟则像婶婶，大方豪爽。

那时候我家田地很多，谁家不种的地，我爸爸都会接过来。地多人少，忙不过来时，就喊叔叔来帮忙。干过农活的人都知道，地里的活没有轻松的，在烈日下劳作，每一样都是辛苦的差事。

记得有一次，村里组织挖河，因为爸妈忙着田里的活，没空去，就让我先去做个记号。我扛着铁锨跟着人群到了河沟，按人口分配任务，一人负责挖几米。我在分到的那段河沟中间，用铁锨划了痕迹就回家了。后来爸妈一直没时间去挖，叔叔抽空和我一起去。可能是我划的痕迹太浅，我怎么都找不到准确的位置，只能确定大概区域，叔叔就开始挖了起来，至于有没有挖对地方，我至今都不清楚。如今，基本看不到人工挖河了，都是用挖土机，效率高多了。

还有一次，表哥被分到离我家近的地方挖河，中午来我家吃饭。我做饭手艺不好，就把婶婶喊来帮忙。正好家里有块肉，婶婶切成大块，给我们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

婶婶和叔叔都很能干，两个孩子也没有太大负担。那时婶婶心情好、嗓门也响亮，她开着收废品的小车，带着一杆大秤，穿梭在村里的大街小巷，还常常自信地说儿女长大后会有出息。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婶婶最快乐的时光，充满希望与活力。

婶婶的弟弟来看过她，按辈分我也叫他舅舅。他性格外向，爱吵爱闹，和我们小孩子玩得特别好。记得我和一个叫灵的女孩，商量好藏在他必经之路，等他过来时，一人抱住他一条腿，把他摔倒在地，我们笑得前仰后合。很快他就“报复”了我们，往我们身上泼水，我还生气不理他，最后他给我道歉。那段时间，他在我们这儿住了很久。

后来，婶婶的妈妈也来过一次。她在这儿住时，去邻居家串门，邻居爱炫耀，婶婶妈妈看了心里难受，觉得自家闺女什么都没有，很是心疼。婶婶为了让她妈安心，把家里的存折都拿出来看。结果婶婶妈妈回家后，就打电报说家里有事，让婶婶寄钱回去。婶婶没办法，只能照做，毕竟她妈妈知道她的家底。

婶婶闲暇时喜欢和人打扑克、搓麻将，家里常常聚着很多人，不少是烟民，抽烟抽得满屋乌烟瘴气。我一直不理解，烟盒上都写着“吸烟有害健康”，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热衷吸烟，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或许他们追求的是吸烟时片刻的宁静，看着烟雾缭绕，仿佛能带着梦想飘起来。可惜我不会吸烟，也不希望别人吸，尤其是看到小孩子偷偷吸烟，总想上前劝阻。我常想，如果没有生产香烟的地方，人们买不到烟，是不是就不会吸了？但现实是，生活中的诱惑无处不在，只有自己坚守本心，努力前行，才能不被不好的事物影响。

叔叔喜欢喝酒，家里放着很多塑料酒桶，我经常去拿这些酒桶来装酱油醋。那时候，酱油醋大多是散装的，装在大缸里，玻璃瓶装和塑料瓶装的很少见，袋装的五毛钱一袋。妈妈总是让我买散装的，因为分量更足。

我结婚后，叔叔突然偏瘫了。妈妈说可能是他长期喝劣质酒导致的。那时堂弟已经辍学，堂妹快大学毕业了。看着叔叔行动不便，再想想还没成家的堂弟，以后的生活没了经济支柱，我心里满是担忧，忍不住落泪成行。

最受打击的还是婶婶，她无法接受叔叔的偏瘫，再加上儿子没读完大学，和她曾经期望的“当官当将”相差甚远。她觉得别人家都比自己过得轻松，满心不甘，却又不愿改变。以前她还会去收废品，叔叔生病后，她什么都不干了。叔叔吃药，她也跟着吃药，仿佛被困在心里的枷锁中，什么都不管不顾，饭送到嘴边就吃，还常常莫名其妙地哭泣。

有一次，她哭着跑到我家，对我妈说：“嫂子，我的两个孩子我不管了，你管吧！”我妈当时就拒绝了：“我的孩子我都管不过来，哪有精力管你的孩子，自己的孩子还得自己负责。”当时我妈并不知道婶婶有轻生的念头，要是知道，肯定会好好劝导。后来婶婶回家喝了农药，幸好发现及时，才抢救过来。

堂妹刚毕业，放心不下父母，就带着生病的双亲去大城市谋生。没有背景和依靠，只能靠出卖力气赚钱。有个和堂妹一起工作过的同学对我说：“你这堂妹，不工作的时候也不和我们出去玩。”我心酸地反问：“出去玩不要钱吗？她要养活两个病人，不欠债就不错了，哪敢出去玩？”我心里既心疼堂妹的辛苦，又疑惑为什么别人能活得那么轻松，而她却要承受这么多。我只能安慰自己，或许老天也是爱堂妹的，只是把最好的给她留到了最后，那些美好一定在赶来的路上。即便现在累了没人依靠，也要学会自己给自己力量，累了就哭一场，哭完继续向前，说不定下一个路口就有惊喜等着。

堂妹带着父母生活，这样的家庭状况让她很难找到合适的对象。被耽误成家的又何止堂妹，我那生着大眼睛的堂弟也受家庭拖累，一直没能成家。婶婶如今身体不好，在家里几乎没什么声响，叔叔走路也摇摇晃晃，照顾二老的担子全压在堂妹堂弟身上。堂弟的终身大事被我妈主动揽了过来，她不想看着家里添个光棍汉子，便请媒人吃饭，拜托人家四处打听，希望能给堂弟寻个合适的姑娘。咱家条件不好，也不敢奢求能找到多出众的对象，就像撒网捕鱼，不管鲫鱼、鲤鱼、草鱼、鲢鱼，是鱼就行，大小都不挑。

每次堂弟去相亲，都是我姐夫开车，姐姐陪着。我嘴笨，不适合社交。姐姐八面玲珑、能说会道，再棘手的场面也能轻松化解。有一次相亲，对方还把我姐误认成堂弟的妈妈。大多数相亲的女孩，对堂弟的长相都挺满意，但一了解家庭情况，就打了退堂鼓。这也不能怪女孩现实，两个老人不仅没有劳动能力，还需要花钱看病。谁不想找个轻松点的家庭，公婆能帮衬一把呢？

堂弟屡相屡败，愁眉不展，整日沉默寡言。看着他日益消沉的模样，全家也跟着寝食难安。妈妈急得四处托人打听，爸爸默默抽着烟叹气，我和姐姐更是变着法子宽慰他。只是堂弟的婚事，大家心里都清楚，因叔叔婶婶的病情迟迟难成。

后来，家后的秀随口说了一句：“我们村有个姑娘，长得还行，就是个子不高，皮肤黑点。”我妈马上说：“个子矮、黑点都没关系，你帮忙说说吧！”没想到这随口一提，还真成了。女方对堂弟一见钟情，两人不见面的时候，电话费蹭蹭往上涨。

很快就到了订婚的时候，女方要的彩礼也不多，但堂弟却闷闷不乐。我妈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是不是嫌弃人家矮、黑？你看看咱家这情况，条件好点的女孩根本看不上你。”

订婚后，堂弟想出去打工，被我妈拦住了：“打什么工！等你出门回来，这好不容易到手的姻缘要是黄了，上哪再找去？先和姑娘家人商量商量，能不能早点结婚，婚后两个人一起作伴进厂也不晚。”我妈说得没错，夜长梦多，毕竟叔叔家条件太差。

幸运的是，堂弟顺利成了家。紧接着，堂妹也带回了她在外面认识的男朋友。姑姑看了特别满意，对我说：“你看这小伙子不比你老公矮吧！”我点头称是。这男孩不仅身高长相不错，家庭条件也可以，还不嫌弃堂妹家庭负担重。唯一的不足就是离家远了些，但父母终究不能永远陪着子女，在我们这儿确实很难找到这么合适的人了。

儿女都已成家立业，按理说婶婶该舒展眉头了，可她却始终沉浸在忧郁里，眼里只装得下生活的不如意，把那些值得开心的事全抛到了脑后。她早已当上了奶奶，更何况堂妹的孩子也快出生了，她却偏偏放弃了自己，像一截枯萎的藤蔓，再没力气攀附生长，只能在角落里慢慢衰败，再也没有力气撑起自己的生活。

一天半夜，婶婶从床上掉了下来。当时家里只有叔叔在，堂弟在外地打工，他的儿女跟着妈妈住在姥姥家。叔叔想把婶婶抱回床上，可他偏瘫的胳膊根本使不上劲。后来他找来一根结实的布条，想把婶婶拉上床，试了很多次都没成功。直到天亮，叔叔才来我家求助。等我妈赶到时，婶婶已经没了气息。

我接到妈妈电话时，怎么都不敢相信，婶婶还那么年轻。后来又听说，前一天婶婶就没吃饭了。要是叔叔早点告诉我们，送婶婶去医院输液；要是我能说会道，解开她的心结；要是堂弟有出息，让她脸上有光；要是堂妹没有远嫁，能常伴左右；要是叔叔没有偏瘫……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我也恨自己，平时去她家太少，没能及时关注到她的状态。如今，关于她的回忆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那些在她家吃饭的场景、听她说过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可我再也没机会给她送一块糖、一碗汤了。

堂弟赶回家时，工资还没发下来，他手里没钱。堂妹那边也不能告诉她，因为她的孩子就快出生了。或许在堂妹阵痛的时候，婶婶的灵魂已经飘到了她的身边。

人去世后总要入土为安，可这丧葬费用也不少。生需要钱，死需要钱，活着的日子更离不开钱。我妈把希望寄托在姑姑的小儿子身上，毕竟他有份稳定工作。我妈发愁地问他：“这事儿可咋办啊？”他明白我妈的意思，说：“妗子，我回家想想办法。”没多久就送来了一部分钱。我妈很精明，能多要一点，就能给我们姐弟少分担一点。

与此同时，爸爸也开始安排费用：“两个闺女家一家出500，儿子出1000，得让这事过去吧！”弟媳特别通情达理，没抱怨一句“凭什么姐姐出得少，我们出得多”，只是难过地说：“没意见。”

堂妹生了个儿子，满月时亲戚们都去看她，大家把婶婶去世的消息瞒得严严实实。都说母子连心，或许真有心灵感应，在处理婶婶后事那段时间，堂妹的电话一个接一个。那时她正忍受着分娩的剧痛，还不停询问婶婶的情况。我们只能骗她说：“没事，你妈好着呢，就是犯懒，不接你的电话。”后来堂妹不再追问，或许她已经猜到了，但还抱着一丝希望。

百天之后，妈妈才让堂妹带着孩子回来。堂妹终究没能见上婶婶最后一面，这成了永远的遗憾。可当时她的情况特殊，又有谁忍心告诉她真相呢？

后来，我回家的很多次都是为了看望叔叔。每次给叔叔买东西时，总会下意识也给爸爸带一份。不管是一兜包子还是几根油条，我都会先给叔叔送去。看着偏瘫的叔叔——儿子在外打工，女儿远嫁，家里冷冷清清，打开他的家门，空荡的屋子里没有了婶婶的身影，心里瞬间涌满酸楚。幸好装了摄像头，儿女们能通过手机随时看到他的情况。有一次电视坏了，就是堂弟在摄像头上发现的。我得知后吓坏了，后来才知道，叔叔竟自己用自行车拖着电视去修理。我慌忙赶到修理店，帮他把电视搬回家。看着他扶着墙挪步的背影，心里又气又急，话到嘴边差点脱口而出“您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但想想他这些年的不容易，没出意外就是万幸，那些责备突然像被抽空了力气，最后只化作一句轻声叮嘱：“以后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别再这样了。”

叔叔以前出去玩都不锁堂屋门，最近因为有个邻居生病后神志不清，总爱偷拿东西。我妈上次回家，发现大门门栓被偷了，后来他家人找到了又给送了回来。还有一次，那邻居趁一户人家没人，反锁门进去翻东西，被主人撞见。可能因为这些事，叔叔也开始习惯锁门了。

有一次，叔叔堂屋门锁着，人却出去了。我有些失落，平时他见到我，总有说不完的话，还会把零食拿出来给我，有次我不要，他还着急。现在他不在，那些空落的瞬间，总让我想起过去的种种。

我们把叔叔托付给爸爸照顾，爸爸买东西都会买双份。现在妈妈腿疼，小侄子没人照看，爸爸也去帮忙了。想到叔叔一个人在家孤零零的，堂妹和堂弟只能通过摄像头关注他，我的心里就一阵刺痛。

我曾想，如果我有钱了，一定要好好地把婶婶请出来，给她换最好的棺材、最贵的寿衣，让她在另一个世界不再受苦。可如今，婶婶离世十周年都过了，我依然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我后悔在上学时逃课、打盹、早恋，早早辍学，被困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生活狼狈不堪。那些逝去的人、错过的时光，只能在回忆里反复纠缠，思念如潮水般涌来，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岁月里徒留满心的无奈与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