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周宁活在世上的日子,有那么几件事值得推敲。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定律,有些深刻的记忆并不是客观存在的记忆。它是一段基于百分之七十的事实被想象出来的完整记忆。周得盛的死是其中一件值得被拿出来单独叙述的记忆。
在周宁幼年时的印象里,贫穷是无法跳跃的壁垒。与何小莲生活一起生活的几年里,或者这样说,生活在穷困的家庭里,事事都与‘吃好的’沾边。对于穷人来说,好的自然是油腻的、荤腥的、鲜少看见的、稀奇古怪的、贵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何小莲更爱‘吃好的’。她爱吃肉,爱吃大鱼大肉,吃甜得发腻的糕点。在惯常的饭桌上,一碗肉要分成最少八等份,一次拿出八分之一,先尽着何小莲吃,最后是周宁在剩下的汤汁里过滤一些肉渣,捞到一块是一块。周得盛是旁观者,更是一个奇怪者,他不爱吃肉,甚至不吃肉。
一度有很长一段时间,周宁不理解,怎么会有人不吃肉。她甚至觉得,周得盛是一个伪装者,一个彻头彻尾的伪装者。萌生出这个想法是在春天,推翻这个想法又是在第二个春天。饭桌上的周得盛眼里只有豆腐渣,烂菜叶子,直勾勾地盯着,变化的质点为年,周得盛日渐佝偻的腰使越来越多的人慢慢关注他,常年的饥饿使他面黄肌瘦,常年的欠缺油水使他心里像稻草一样在地上摩擦。
周宁分不清周得盛是老死的还是被快佝偻到地上的腰压死的,当时周宁还不知道过几天他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他总端着一碗没有油水的面在橡树下坐着,上半身和下半身已经形成一个直角,如纸片一样薄的腰看着随时会断开。有时候周宁会搬一个有靠背的椅子,让爹爹坐上去,周得盛在开口说话之前总会弱弱地呻吟一会儿,才像下了极大的决心说:“我们周宁长大了,不用爹爹操心了。”然后周得盛就会使出全身的力气旋转一圈,看看小屋子门口是否有人,又看看远处谁来了。又转过身说:“乖孙女,帮爹爹把这碗面倒到远处,不要被人发现了。”周宁看见他的眼睛很浑浊,已经无法从一滩泥水里分辨出球体,或许他的眼球已经溺死在眼白这片河里,周宁这样想。在去倒面条的路上,周宁突然想到,这样污浊的眼睛真的可以看见远处的人和树吗?
在连着几天给周得盛倒面条的一个傍晚,何小莲发现了,事情的败露并不是参与者的不小心,而是周得盛突然倒在了地上。那是周宁最后一次看见周得盛的腰突然变直了,土地的厚重可以承受住多年时间的压迫,将他的腰还原到了年轻时的样子,周得盛就这样躺在了床上。躺在床上的周得盛像小孩子,一会儿闹着要喝糖水,一会儿要吃大肥肉。总有柔水村的人来看望他,走的时候都抹着眼泪,说:“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吃吧,看样子……”然后就看见他们摇着头皱着眉走出门外。周宁看见,他们的脸就像一座座坟墓。
最后的一晚,周得盛不再像小孩子,他又恢复了大人应该有的样子。他把周宁叫到床边,一边用枯槁的手抚摸着被子,一边用早已被浓痰填满的声音说:“想你妈吗?”周宁不作声,摇了摇头。男人的身体像一具风筝,好像随时要飞到天上。他又开始哼起来,“还小,还小,你还小,不想是对的。”风筝线好像断了,他软软地溜下去了,眼睛像缺水的贝壳一样,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上。周宁以为他累了,轻轻地说:“爹爹,你睡一会儿吧,明天喝肉汤,去门口那棵树下喝肉汤,还可以看蚂蚁搬家。”爹爹不作声了。
青蛙的声音时强时弱,有时候是单只的叫声,听着很远,有时候是一群发出的声音,听着又很近。等周宁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得盛已经睡着地上了,四根竹篙子直直的定在四个角,一个鸽子笼一样的白帐篷将他紧紧地围住。村里的人又聚集起来了,周宁想掀开蚊帐看看周得盛的腰是直的还是弯的, 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最终没有被证实。她想,总有一天她也会躺在这个四四方方的蚊帐里,也会有这么多人来看她。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人是快快长大的,稻子是快快变黄的,柔水村是快快昌盛的。
村里开了线条厂,周宁的辍学合乎情理。学校荒废了好多年,没有人愿意再把孩子送到这个资源不发达的地方,学校变成了线条厂,教室变成了小领导们的单间办公区域,其余的空地连起来变成了谋生的地方。
她是厂里最小的,也是力气最小的。她不明白这些石膏变成一块块木板的用处,那些晒干的块状物最后会被拖车运输到哪里。这些不重要,她只知道次月的最后一天会有人给她发钱,她的产出最少,钱也是最少的。每次收到这笔钱,一大半的归宿都在何小莲那个木质柜子最上层被棉被压得最实的格子里,放进去和拿出来都是一样的困难。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屋子里都暗得如关上的抽屉,首先,得摸索着走到柜子精准地定位到最上方的一扇柜门,然后抽出卡在柜门中间的报纸机关,左手掌插入一摞冬天的衣服,用手臂的力量撑起一个空隙以便右手穿过无尽的隧道摸到一包用三层塑料袋并打了死结的袋子,一双手配合着拽出这包东西。然后又走到窗边,借着亮光一层一层的剥开。周宁猜测,吃肉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一来手臂有着无穷尽的力量,二来视力是极好的,总能在黑暗的空间摸到想要的。
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厂里的人就开始工作了,机器启动之后,就没有人上厕所了,周天予只能掐着下班的时间来找周宁。一周来一次,几乎都是周五的傍晚,有时候线条厂的人都走光了,周天予也没有出现,不过他确实是存在的,他上周带过来的糖果还有几颗在周宁的口袋里,他说话的声音还在学校回荡,他用洗衣液洗衣服的香味还在风里。
“周宁!”他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空荡的学校把她的名字重复了好几遍。然后他背着比以前更大的书包跑过来了。他又长高了诶,书包是压不弯骨头的,周宁想。
“实在对不起,今天又晚了。我这周给你带了好吃的,是跳跳糖。你看,有很多种颜色,你一天吃一袋,吃到最后一袋我就来了。哦,对了对了,我们学校现在流行养水宝宝,我也给你带了,回去接一大盆书,倒在里面,过两天就长得很大了。”糖果和水宝宝一起被塞到手上。
周宁不知道他是否结交了新朋友,总觉得他话慢慢变多了,风把她额头上的汗吹干了,“我回去试试。”
两人又像小时候一样,并排走回柔水村。有一家卖日用百货又兼卖零食玩具的小店里,木头搭的货架上堆满了防腐剂制品,也有五颜六色的桶和大包装的卫生巾。“进去看看吧。”周宁说。“你需要什么,我下周给你带。”一句话把周宁逗笑了,她仰起头扫过周天予,“我有钱了,进去看看。”周宁看见周天予嘴唇上长了细细的黑色的胡子,脸上还冒出了几颗痘。尽管周宁一再强调自己可以负担得起小卖铺里的商品,周天予还是自费买了一把梳子。
梳子被周宁带回家了,晚上她在看不太清人脸的镜子面前端详自己,反复咀嚼周天予那句话:“梳子送给你,你的头发乱了。”她发现头发乱了是最不值得提起的一个小问题,上面的灰尘和头皮屑如此醒目,以至于她跳跃的心又低到了土里。她用梳子拢了拢头发,又闻了闻梳子的味道,淡淡的檀香夹着像炒菜的油香一起窜到鼻腔里。
周宁一惯喜欢平躺着睡觉,因为髂骨的突出使她无法侧卧。后来她幻想出一种场景来弥补自己只有一种睡姿的遗憾,她像一条麦子一样躺在一条船上,船上没有人,在一片都是荷叶和荷花的水里飘荡,风把她往哪里吹她就去哪里。有时候天上会有很多星星,每每长时间与一颗星星对视时又会跟丢,星星跑到海里不见了。看着看着周宁就睡着了。
那天,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那些在盆里的水宝宝长成了一颗颗钻石,有的长成了透明的人形,举着湿淋淋的手唤她过来。她走近之后终于看清了幻化成人形的水宝宝像谁了,那些深深凹进去的眼睛和吴满香常年散发幽怨的眼睛一模一样。水宝宝会笑,那些笑容一下就把周宁的心揪起来了,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又睁开,一片漆黑。
该起床了,再过一会儿,线条厂的机器又会发出嗡嗡地响声。何小莲又在煮清汤面,白白的面像一条条被拉长的蛆虫,错综的卧在碗里。柔水村是一个伟大的村子,有干不完的活和吃不完的面。
她去线条厂了,瘦小的背影隐匿在将亮未亮的幕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