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水村的馈赠是无形的,周宁是馈赠的承受者。偌大的时代前进时,小辈儿因此沾着光,浪潮迭代,守住了苦难的人才够资格与荣光俱存。周宁是时代的一滴眼泪,在浩瀚的海里荡漾,而后迎接了最好的年华。有人接受,就有人淘汰。何小莲就是那个被淘汰的人。
何小莲去世的时候是最矛盾的时候,在花甲之年里,她洋洋得意自己孤身一人,吃喝独占,享受了十年清净又自在的日子,过上了她梦寐以求的可以独自一人享受所有吃食的日子,在最后等待死亡的光景里,又与大多数人不一样,不奢求后代花钱续命,不留恋任何一个子孙后代,翘首以盼死亡早日临近。周宁看得出来,她的心早已枯竭,一半固步自封不愿往前走,一半每日期待新的生活,在忘却过去与建立新的联系中拉扯,这极限的维度使她早已疯魔。尚在人世时,晨间咒骂旧人死得太早,狠心抛妻,夜晚又沉醉于荤腥,大快朵颐的时刻世间万物都可原谅,香油的肥美与醇厚使她忘却内心的撕扯。何小莲的嘴巴是一台绞肉机器,绞死了男人,也绞死了自己。
那段周宁在床边伺候的日子,对何小莲的厌恶只增不减,她卧在床上不愿吃喝,只呜呜喊叫拿根绳子了断最后一口气。周宁看着她嘶声力竭的模样,早已敲定剩下的精力不足以支撑她哀嚎几天。果然没有多久,她便一命呜呼。死的那天安静得出奇,周宁喂她吃了一些流食,在旁边坐着观察了一会儿状态,除了不再哀嚎之外没有其它异常举动,刚刚出门没一会儿,何小莲就闭了眼。她的心一如既往的生硬,甚至不愿意有回光返照的时间,她是如此决绝,不愿留恋往日一点一滴,昂首阔步,未曾回头。
世界的美妙在于千变万化,一个一生看重嘴巴的妇人临死之前却不愿进食;一个忍了一辈子不吃荤腥的男人临死之前却要点名要吃肥肉。到底是死亡会让人参破生命的真谛,还是借着死亡的名义亡魂都愿意勇敢。
二零一零年,也是周宁离开线条厂的那一年,她原谅了柔水村。在经过如此多的变故之后,她的心早已如同枯槁,相继去世的亲人让她意识到众人都只是一场或早或晚的游戏。柔水村的爱与罪同行,并不因为谁高尚或卑鄙而优待,生命因此而延续。
周宁在踏上开往湖北列车的前一晚,得知了吴满香当年的死因。张婶守了多年的秘密如今再从嘴里说出来少了些许威慑力,平和的日子使人忘记仇恨,更使人遗忘死人。穿堂风照拂屋顶的蜘蛛网,从柔水村的后山吹入眼睛。
吴满香的死愚蠢且不起作用,当年作为母亲的勇猛促使她孤注一掷,天还没亮她就背着两个馍一瓶水去往县城,脚步迷失在纷杂的车站,她向每一个陌生的人发出同样满怀期待的信号,打探一个叫‘大强’的人,车站里的人因为有了这个疯女人展现出空前一致的团结,有人猜测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还算体面的寡妇,也有人说是被丈夫抛弃了的原配,不管哪种描述都是颓败的对象,这种极具话题的女人是引人注目的。那时候吴满香只是失去了一部分理智,尚未完全乱了阵脚,她做得最明智的决定就是在一阵搜寻无果之后离开了这个地方。萍水相逢的人似列队的向日葵,目光只追随太阳,却不愿做光明的事情。
张婶身子骨这两年不太硬朗,屋子像封闭的药罐子,弥漫着锅气味。药先生在后院煎药,时不时敲出点声响,张婶和周宁在堂屋坐着。她说,宁,千万不能怪你妈,她是一片好心,为了你,她吃了很多苦。周宁说,不是为了我,她为了她自己。张婶叹气,似乎不愿听这没有良心的话,她说,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你,你长大了,婶也不怕当你面说,大强是畜生,没有报应,却让你妈搭上一条命,她去县城找了半天不知道大强在哪里,也是,那么大的地方怎么找得到一个人,本来事情已经过去了,回来的路上又不放心田里,强撑着不舒服倒在田埂上,你妈命苦,你也命苦,老天不公平就算了,又叫你们受这么多苦。
张婶精气神不好,脑子却清晰,说理这条路走不通,又打起感情牌。周宁也到了成人的年纪,当年的事情也多少知道一些,如今当事人全盘托出反倒是她卸下重担一样,事情的真相和她原先猜测的差不多。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母亲在得知自己的女儿被人猥亵之后,一气之下刨了男人家的祖坟,因为事情败露又跑到县城去讨回公道,最后连人都没找到,回来的路上被活活热死。整件事情看起来荒谬至极却又真实发生,女人对孩子的爱护葬送在方法与策略中,这往后的十年里周宁又受尽苦难。
中药的味道浓郁,带着淳朴的苦味,还未喝到嘴里,鼻子已经灌满了干涩的苦水。飘来的白烟有催眠的作用,吹得周宁昏昏欲睡,周宁说,婶,都过去了,这些年多亏了你的照顾,我都记在心里。今天来跟你辞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日子还长,有时间我会多多回来看你。你舍得,阿宁心里也舍不得。张婶说,在外面过得好就不要回来,村里的人都老了,不中用了,回来看一些丑样子干什么,要是过得不好,就回来歇一歇,这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张婶眼里似乎有泪,抑或是人老了眼里的脏物多了,看起来像一面擦不干净的镜子,浑浊里透着寒气,她又补充道,最好是走远点,别再回来了,有多远走多远,愿意走多远就走多远。脑子被熏得有些发涨,屋子里充溢着粘稠的沉默,那不是春天空气中的湿气,是死去人的叹息。周宁僵硬的告别,回到了自己屋里。
何小莲死后,这个屋子又属于周宁。对于这种不用付出就能得到的东西她是甘之如饴的,世界上还有比这个更美妙的东西吗?她早早地躺下,望着水泥糊的天花板,四个角里已经积满了灰,墙上裂开了许多条缝,四周遍布着黄色的水印,那是下雨天沁进来的雨水,生命里的十八个还算辛苦的年头在这间屋子里度过,除了淡然不剩其他。
她闭着眼睛,想象这是最后一个夜晚,神经却兴奋起来,翻来覆去谁不着,爬起来打开灯又睡下,想象自己遨游在太空里,双脚离地慢慢飘向空中,就这样飘着飘着,越飘越远,眼前是另一个行星,她作出游泳状向前行驶,在两个行星交界处突然下坠,急速向下的重力掀起呼啦的风声,伴随着一个尖细的呐喊声,周宁仔细辨别飞在空中的音符,是吴满香在喊:不要点灯,床上睡着的人猛然惊起,还是那个房间,墙上扒着一只蜘蛛。周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出了门走到池塘。灯光把湖面照得亮晶晶,她想起吴满香在世时,她半夜潜出来听水塘里的声音。现在,她又像以前一样站在这里,想听听水在说什么,辨别这究竟是死亡的声音还是生活的呐喊。她看见的是一块白银似的水波,是世间最平常的一条池塘,太平静了,太平静了。没有一点褶皱,好像谁都没有来过。
第二天清晨,周宁搭了最早的一班车离开柔水村。她锁上了门,把钥匙扔到池塘里,水被激起一个洞穴,迅速吞并又安静。丢掉了退路,
那是周宁第一次来县城。乱糟糟的露天候车场,有很多人,她看见很多人坐在地上,把狰狞的脚印压在地上。她站在入口,以便观察其中背包客的动向。骄阳似火,所有人都是太阳的食物,她紧紧抓住身上的行李袋,往一旁的小副食店躲。副食店里不比外面凉快,相反因为逼仄的空间滞缓了流动的空气,使人喘不过气来。
老板是一位女士,身穿一件印着富贵牡丹的阔裙,圆脸圆眼睛,是人们常说的福相。周宁围着货架转了几圈,说:“老板,我能在你这儿坐会儿吗?”
她用余光瞟到老板从抽屉里拿了一包瓜子,边嗑边问:“打工的?从哪儿来?”
周宁从最里面的一排货架慢慢移动出来,动了动局促的肩膀,说:“嗯。打小地方来的。”
“肩上的东西放下吧。”老板用很厚密的睫毛扫了她一眼,连带着周宁感谢的眼神一起扫走了,她放下手上的瓜子,转头招呼刚进来的客人。
来人买了一包烟,听两个人的对话得知,老板便宜了一块钱,说:“都是外乡人,照顾我生意,买卖在情谊也在,一路顺风。”买了东西的人笑眯眯地拆了烟,说:“感谢感谢,回来的时候再来。”
周宁觉得她是一个好人,心善,又会做生意。她很快地又转过头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用一种奇怪的笑容打量她,周宁被盯得手足无措,小声说:“我买瓶水。”
顺着老板手指的方向,有一堆靠在墙角的水,老板说:“都是快过期的,便宜卖。”周宁拿了一瓶包装纸看着还算干净的水,付了钱,回到椅子上坐着。
“准备做什么工作?”
“还不知道。”
“被县城迷昏了头?穿过这条街,向左走,有一个大型招工场,很多人举着牌子招人,你可以去看看。”
“嗯。”周宁答应,又说,“谢谢。”
老板笑得很大声,声音很清脆,“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天天有,不过像你这样胆子小的,不多。”
不知道是夸还是批评,周宁摸不着头脑,没有说话。
气氛又变得诡异起来。她看见那包瓜子已经嗑完了,预感自己马上要离开。她说:“阿姨,你原先有没有见过一个人?叫吴满香。”
“什么时候?长什么样?”
“很多年前,大概七八年前。长……”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得到了斩钉截铁的回答,“没见过。五年前,我才来。”
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证实之后也没有失望,她说,“哦,我该走了。谢谢你。”
走到门口,老板叫住了周宁,“欸,两包瓜子。”
周宁问,“多少钱?”
她说,“不要钱。过期的。”
两人相视一笑,接了瓜子,周宁笃定地说:“谢谢你。你是好人,也是好老板。吴满香也是老实人。你要是见过她,肯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