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桃林旧梦
青丘的雪化得比昆仑早，桃林深处已渗出淡绿色的嫩芽，沾着未干的雪水，像缀着串透明的珠子。李念蹲在桃树下数花苞，指尖刚碰到最饱满的那朵，花瓣就“啪”地绽开半寸，露出里面嫩黄色的花蕊，花蕊上趴着只半透明的小虫，翅膀扇动时落下金粉，落在她手背上化作细小的桃花纹，顺着血管的纹路蔓延，像条粉色的小蛇。她身后的跳跳正用爪子扒拉树洞里的积雪，雪块滚落时砸到块青石板，露出底下刻着的雀族符文，符文亮起时，周围的桃树突然齐齐晃动，抖落满枝花瓣。
“是青丘的报春虫。”胡月瑶将续魂灯挂在枝头，灯芯的狐火在风中凝成只赤色小狐，尾巴尖扫过花苞，催得三四朵桃花同时绽开，粉白的花瓣在雪地里格外显眼。她顺着桃枝窜到最高处，对着远处的山谷嗷呜叫了两声，声音里带着狐族特有的婉转，惊得几只越冬的灰雀从巢里探出头，歪着脑袋打量树下的人。片刻后，谷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胡琳琅提着竹篮从雾中走出，篮沿缠着圈粉色的桃枝，枝上还挂着个小小的木牌，刻着“琳琅”二字，是云战当年亲手刻的。篮里装着刚采的雪耳，白生生的像朵朵冻云，“月瑶让守山雀传信说你们要来，我炖了雪莲雪耳汤，加了点青丘的蜜酿，喝着暖身子。”她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花粉，笑起来时像朵盛开的山茶花，鬓角别着朵半开的桃花，是去年冬天风干的，颜色还很鲜亮，耳坠是用桃花核磨成的，泛着温润的光泽，“胡烈呢？守山人说他体内的魇根余毒还需静养，我在后山收拾了间竹屋，铺了三层狐裘褥子，墙角还煨着炭盆，盆边烤着几个红薯，甜香能飘出半里地，比昆仑的暖炉还管用。”
话音未落，云岫突然按住腰间的青铜刀。刀身的桃花纹正发出淡淡的红光，映得周围的桃树簌簌作响，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地上，竟在雪地里铺出条粉色的路，路两旁的积雪被花瓣的暖意融出细小的水洼，倒映着漫天飞舞的花雨。路的尽头，一个穿着玄色铠甲的虚影正站在最大的那棵桃树下，铠甲的肩甲缺了块，露出底下渗血的伤口，伤口处的黑气被桃花的红光逼退，像群退潮的蚂蚁。他手里握着柄染血的长刀，刀上的桃花纹与云岫的刀如出一辙，只是更陈旧些，纹路里嵌着暗红的血渍，刀柄缠着的蓝布条已经褪色，露出里面的棉线。“爹？”云岫的声音发颤，指尖抚过刀身，冰凉的金属上泛起与虚影相同的红光，虚影突然动了，抬手将刀横在胸前，动作与云岫平日练刀的姿势分毫不差，连握刀的指节弯曲角度都一模一样，甚至连左手小指微微翘起的习惯都分毫不差。
“是北境之战的残魂。”胡琳琅将竹篮放在石桌上，篮底的雪耳轻轻晃动，沾着的水珠滴在石桌上，晕开小小的水痕。她从篮底翻出块褪色的红布，布角绣着朵小小的桃花，已经磨得快要看不清了，里面裹着半片残破的兵符，符上刻着云家的家徽——一朵绽放的桃花，花瓣上刻着细小的“战”字，边缘还留着牙印，是云岫小时候咬的。“这是当年云战将军留在青丘养伤时，用来压惊的兵符。他说每次看到这兵符，就想起家乡的桃花，再疼的伤都能忍。”红布展开的瞬间，虚影身上的铠甲突然褪去，露出里面月白的长衫，长衫的袖口磨破了，露出底下结实的手腕，腕上缠着圈细麻绳，是用来固定伤口的。长衫上沾着的血迹化作桃花，在他脚下开出片小小的花海，连雪地里都钻出细小的花茎，“他是想教你最后一招破妄刀，当年他就是靠这招劈开了魇根的主力，刀风扫过的地方，连石头都能开出花来。”
虚影的刀突然出鞘，“噌”的一声脆响，刀风掠过桃林时，所有桃花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倾斜，形成道粉色的刀弧，将飘落的雪花都切成了两半，切口处冒着淡淡的白气。云岫提刀跟上，青铜刀与虚影的刀在空中相撞，激起的气流将地上的花瓣卷成漩涡，漩涡中心浮出无数细小的影像：有云战在桃林里教幼年云岫握刀的画面，小云岫扎着总角，握着比他还高的木刀，摇摇晃晃地砍向桃树，被父亲笑着按住手腕，宽厚的手掌裹着小小的拳头；有他在北境雪地中为胡烈挡下魇根攻击的瞬间，黑气穿透他的肩膀，带出的血珠在雪地里砸出个小小的坑，他却反手将刀刺进魇根核心，刀柄上的蓝布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还有他临终前将兵符交给胡琳琅的场景，血染红了红布，他说“照顾好云岫，告诉她桃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说话时嘴里还涌着血沫，染红了下巴上的胡茬；最后定格在张药方上，写在张揉皱的兵书残页上，字迹潦草却有力，写着“昆仑雪莲三钱，青丘蜜酿一盏，以心头血为引，可解魇根之毒”，页脚还有行小字：“若我未能归来，让云岫记得，刀是用来护人的。”
“是解胡烈余毒的方子。”阿九的双生笛突然自行奏响，笛音清越，与刀风的呼啸相和，形成奇特的韵律。她发间的银饰随着笛声轻晃，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溪水流过卵石。笛音与刀风相和时，虚影的轮廓渐渐清晰，竟与云岫有七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些沧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北境的风沙，下巴上有道浅浅的疤痕，是年轻时练刀不小心划的。她望着虚影耳后，那里有颗小小的朱砂痣，与云岫的位置完全相同，只是颜色更深些，像颗凝固的血珠，“龙族的镇魂曲能稳固残魂，可他……”话未说完，虚影突然转身，将刀抛向空中，刀身在空中转了三圈，化作道金光钻进云岫的刀里。刹那间，云岫的青铜刀发出龙吟般的嗡鸣，刀上的桃花纹全部亮起，在他手臂上拓出相同的纹路，像条粉色的龙蜿蜒向上，停在他耳后，与朱砂痣相连，带来阵灼热的刺痛，像父亲的手掌按在他的肩上。
“破妄刀最后一招叫‘归墟’。”胡琳琅将兵符塞进云岫手里，符面的温度竟与云战虚影的手掌一般温暖，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和桃花香，“他说这招要心怀慈悲才能练成，当年在北境，他就是用这招劈开了魇根的核心，自己却被黑气反噬……”她突然捂住嘴，眼眶泛红，泪水滴在红布上，晕开淡淡的水渍，“他总说欠胡烈一条命，其实胡烈欠他的，十辈子都还不清。当年若不是为了护着胡烈撤退，他本可以活下来的，那时他离青丘只有三里地，我已经炖好了他最爱喝的雪莲汤。”她说着从袖中取出块绣着桃花的帕子，轻轻擦拭眼角，帕子的边角已经磨破，是用云战的旧衣衫改的。
此时，后山的竹屋里传来咳嗽声。胡烈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件灰狐裘，裘毛柔软，是胡琳琅年轻时的皮毛所制，领口处绣着朵小小的白梅，是胡烈亲手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很认真。他手里翻着本泛黄的兵书，书页边缘已经磨损，是云战当年送他的，扉页上有云战的亲笔签名，字迹刚劲有力，旁边还有个小小的狐狸爪印，是胡烈当年按上去的。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桃花，是当年云战送他的，花瓣已经脆硬，却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背面用朱砂写着个“烈”字，是云战的笔迹。跳跳叼着块桃花酥跑进来，把点心放在他膝头，尾巴在地上扫出沙沙的声响，带起细小的灰尘，还故意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掌心的温度让胡烈的手抖了抖。胡烈拿起桃花酥，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当年云战也总爱给我带点心，说我们狐狸族爱吃甜的，每次打胜仗回来，他马鞍上都挂着个点心匣子，里面的桃花酥比敖辰藏的还酥。有次他带了盒桂花糕，说是青丘的贡品，结果被北境的寒风冻成了硬块，我们俩就着雪吃，他说这叫‘冰肌玉骨’，吃得牙龈都酸了，还硬说好吃。”他咬了口桃花酥，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落在兵书上，竟在桃花瓣上晕开，像朵新开的花，血珠里的黑气被书页上的桃花印记吸附，化作缕青烟消散，书页上的字迹却因此清晰了几分。
敖辰端着药碗走进来，碗是东海的珍珠贝磨成的，泛着淡淡的珠光，碗沿刻着细小的海浪纹，是他亲手刻的。碗里的药汤泛着淡金色，飘着朵完整的雪莲花，花瓣在汤里轻轻旋转，像只白色的小蝶。“这是用守山人给的方子熬的，加了点东海的珍珠粉，能压惊。”他将药碗递过去，突然指着胡烈的手腕，那里的黑纹已经退到了手腕，露出原本的肤色，只是还留着淡淡的青色，像初春未化的残雪，“你看，有效呢。阿九说等你好了，我们就去东海看珊瑚礁，那里的鱼比青丘的狐狸还多，五颜六色的像会游的花。有次我还看到条带翅膀的鱼，能飞出水面，翅膀上的花纹像桃花，我捉了想送给阿九，结果它在我手里化成了泡沫，害得我被父王骂了半天。”胡烈接过药碗，药香里混着熟悉的桃花味，他突然想起北境的雪地里，云战也是这样端着药碗喂他，粗粝的手指碰到他的嘴唇，说：“活下去，才能看到春天的桃花。”那时云战的手冻得通红，指节上还有道新的伤口，是为了给他摘野果时被树枝划的。
暮色降临时，桃林深处的祭坛亮起了灯。三族的符文在祭坛周围流转，龙族的鳞纹钻进土里，催生出新的桃苗，苗尖顶着晶莹的露珠，露珠里映着缩小的龙影；狐族的尾纹缠在枝头，结出沉甸甸的花苞，花苞上浮现出细小的狐火，火光是暖橙色的，像夕阳落在花瓣上；雀族的莲纹落在水面，凝成朵冰蓝色的莲花，花瓣上刻着雀族的经文，经文发出淡淡的白光，像无数只萤火虫在水面飞舞。阿九的双生笛、敖辰的冰魄剑、云岫的青铜刀、胡月瑶的续魂灯在祭坛中央组成个菱形，光芒交织处，浮出张新的舆图，羊皮制成的，边缘用红绳缠着，绳结是狐族特有的同心结，上面用朱砂标出了前往最后一个灵脉节点的路线——魔域的黑莲池，池边画着无数缠绕的魇根，像张巨大的网，网眼里还画着几个小小的骷髅头，是雀族用来标记危险的符号。
“苍梧的本体应该就在那里。”胡月瑶指着舆图上最黑暗的角落，那里画着朵巨大的黑莲，花瓣上爬满了魇根的纹路，花心处有个模糊的人影，手里似乎握着根权杖，“守山雀说，最近黑莲池的魔气越来越重，连飞过的候鸟都会被污染，变成只会攻击活物的怪物。上次有只青丘的信鸽从那边飞过，回来后就啄瞎了自己的眼睛，嘴里还念叨着‘黑莲开了’，最后撞在桃树上死了，尸体第二天就变成了团黑气。”她突然握住胡琳琅的手，指尖传来姑姑掌心的温度，带着常年练刀的薄茧，掌心还有道浅浅的疤痕，是当年为了救云战被魇根划伤的，“娘说让您留在青丘，可您……”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拼一次。”胡琳琅从袖中取出柄短刀，刀鞘上刻着九尾狐的图案，尾巴尖都指向刀柄，刀柄缠着磨得发亮的红绸，是云战当年送她的，绸子上还留着个小小的刀孔，是某次比武时不小心划的。“当年云战将军能为我们狐狸族拼命，我胡琳琅也能为三族的生灵再战一场。再说了，我还没亲眼看着你嫁给云岫呢，听说云家小子刀练得好，做点心的手艺也不差，上次月瑶带了块他做的桂花糕，甜而不腻，比青丘的糕点师傅做得还好，配我们月瑶正好。”她说着拍了拍云岫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长辈的慈爱，拍得云岫肩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云岫的脸突然红了，耳尖比飘落的桃花还粉。他偷偷看向胡月瑶，见她正低头摆弄续魂灯，耳后的绒毛泛着淡淡的金光，像落了层金粉，嘴角微微上扬，显然是听到了胡琳琅的话，指尖缠着灯绳打了个小小的结。李念突然指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周围绕着圈彩色的光晕，光晕里浮着只巨大的白泽兽虚影，正对着青丘的方向点头，兽眼的光芒落在祭坛上，将舆图照亮了几分，连最细微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是昆仑的守山人！他在给我们指路呢！你看白泽兽的爪子正指着黑莲池的方向！”
跳跳突然对着月亮狂吠，尾巴扫过地上的花瓣，竟在雪地里扫出个莲花形状，花瓣层层叠叠，像真的一样，花心处还积着点未化的雪，像颗白色的莲子。阿九望着花瓣组成的莲花，突然想起守山人的话：万物共生，本没有分别。她转头看向敖辰，见他正望着自己笑，发间的冰棱莲花不知何时换成了朵新鲜的桃花，花瓣上的露珠落在他手背上，顺着指尖滴进土里，瞬间长出棵小小的桃苗，苗上还开着朵迷你的桃花，花心处有只小小的报春虫。“你什么时候换的？”她伸手碰了碰那朵桃花，花瓣软软的，带着新鲜的香气。“在你看云岫练刀的时候。”敖辰挠挠头，耳后的龙鳞亮了亮，像块被阳光照透的蓝宝石，“我见这桃花开得好看，就摘了朵给你也别上？”
“还有七日就是惊蛰了。”敖辰握住阿九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像昆仑的暖炉，“我们得在那之前赶到黑莲池，不然苍梧就真的要污染三族的灵脉了。”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是用青丘的桃花纸做的，上面印着胡月瑶画的桃花图案，打开时里面的桃花酥还带着点温度，香气在冷空气中格外浓郁，“这次我用龙息烘了一整天，保证不硬了。上次在昆仑把桃花酥冻硬了，阿九虽然说好吃，可我看她咬的时候腮帮子都鼓起来了，肯定是在逞强。”他说着拿起一块递到阿九嘴边，眼里的笑意像融化的春水。
阿九拿起一块桃花酥，刚要放进嘴里，就听见远处传来守山雀的叫声。无数雀鸟从四面八方飞来，在桃林上空组成个巨大的莲形，翅膀扇动的声音像在诵经，带着雀族特有的韵律。雀群中最大的那只嘴里衔着根羽毛，羽毛上用朱砂画着个小小的莲花，落在阿九的手心里。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雀群的影子在雪地上缓缓移动，竟与祭坛上的舆图完全重合，像在为他们指引前路，影子经过的地方，积雪都融化了，露出底下翠绿的苔藓，苔藓上还长着小小的蘑菇，是青丘特有的荧光菇，在夜里发出淡淡的绿光。
“出发吧。”云岫握紧了手中的青铜刀，刀上的桃花纹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映得他眼神坚定，“我爹说过，真正的勇士不是不怕死，是明知会死，还敢往前冲。”他率先迈步，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桃林的尽头，身后跟着众人的脚步声，还有跳跳欢快的吠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惊起几只栖息在枝头的夜鸟，鸟群飞过时，翅膀上的荧光粉落在他们的肩头，像撒了把星星。
桃林深处，最后一朵花苞在风中绽开，露出里面金色的花蕊，花蕊上的报春虫扇动翅膀，将金粉撒向他们离去的方向，像在为他们祝福。胡琳琅望着众人的背影，突然对着北境的方向轻轻一揖，那里有她和云战并肩作战的记忆，有三族勇士用生命换来的和平，更有他们必须守护的未来。她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桃花瓣，是云战最后一次离开青丘时，她偷偷放进他行囊的，后来胡烈把它带了回来，说在云战的尸身上找到的，香囊已经被血浸透，却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
她转身走进竹屋，将云战的兵书收好，放在胡烈的枕边，书页间的桃花瓣在月光下轻轻颤动，像在诉说着未完成的故事。胡烈已经睡着了，眉头却还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嘴角却带着丝笑意，或许是梦到了北境的桃花，又或许是梦到了那个总爱给他人带点心的将军。胡琳琅为他掖了掖被角，炭盆里的红薯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甜香弥漫在屋子里，与药香、桃花香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温暖的歌谣。
窗外的月光透过竹缝洒进来，在地上织出细碎的银网，网住了几片飘落的桃花瓣。远处的桃林里，报春虫还在扇动翅膀，将金粉撒向每一个角落，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惊蛰做准备，也像是在为远行的人们祈祷平安。夜风吹过桃林，带来了远处的溪流声，潺潺的水声里，仿佛能听到三族祖先的低语，诉说着万物共生的古老盟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