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和他的六个小弟将所有从崔狗儿手里拿走的、甚至连自己口袋里的钱都搬了出来,然后跪在钱跟前,怎么劝都不起来。
渡船早就在打转,急弯处水流湍急且不规则,渡船说砸就砸,显而易见船家已经豁出去了,不达目的誓不休。
如下这句话,崔狗儿已经说第一百遍了:
“我这戏班子是假的,只有舱里头那两个嫌犯才是真的。”
一百就是满分,满分值得纪念。可能是因为这样,船老大终于换掉了之前说了九十九遍的措辞,他说: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这就是人生如戏的最高境界,也正是三少爷您最大的本事。”
“别故作深沉。有话直说。”
“就是不管三少爷怎么说,我都不信。”
“那就换个实诚的美人儿跟你聊两句。”崔狗儿拉过崔花雨。
“别换了。我只听三少爷的。”
“您不是说不信我吗?要我放屁给你您听吗?”
“这并不矛盾,我不信戏里的您,但是愿听您戏外的话。我最想听到什么,三少爷心里还没个数吗?”
“你们演死人确实惟妙惟肖,但我这个戏班子是假的,不收演员……就算是真的,也不收跑龙套的。明白吗?你想做明星只能去举报舱里头那两个嫌犯。”这得有多无奈才会说出这种禽兽不如的话啊。崔狗儿又对崔花雨说:“帮三哥拿个盆来。”
崔花雨问:“干吗用?”
“吐血。”
船老大说:“我们不想做明星,只想跟着三少爷好好演戏。”
“我这戏班子是假的,不演戏,不过是在掩护那两个嫌疑犯逃跑而已啦。”这下连底裤都亮出来了。又扑通一声,崔狗儿跪在船老大面前:“我天生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您别再逼我了。”
“瞧瞧三少爷,又开始演了。”
“让您别逼我了。别逼我亮狗。”
“咬死我们,这船百分百翻。”
“四妹,盆呢?”崔狗儿疯了,“让你拿的盆呢?”
“盆小了。走,舱里面有个缸。”崔花雨拉着他来到一边:“咱到了东胡,是不是需要很多人手?”
“什么叫很多?再多也形容不了,一万匹马呀。咱们要招兵买马,组建一支大部队啊我的大小姐。”
“这不就是了?再怎么说,这七位哥儿至少是咱本族人氏,再怎么说这一路下来,这七位哥儿也至少是老相识了。”
“太狡猾啦,不好管。”
“钱管得了。钱在你手里呢。”
“我咋就没想到呢?”崔狗儿抓起船桨,砰,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是不是太飘飘然了,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别再演了,做决定吧,船要翻了。”
“招贤纳士急不得。”崔狗儿慢悠悠地回到船老大跟前:“掏心掏肺地说两句。为什么非要加入我龟大侠第五戏班?”
“为了前途。”
“是赵钱孙李的钱,还是见钱眼开的钱?”
“前景的前。”
“前景的尽头还是钱。”
“但它是一种扬眉吐气的钱。我们活得憋屈。”
“瞧您被生活欺负成什么样了?”
“敢怒不敢言。”
“大胆说出来,三少爷为您做主。”
“最苦的是梦想折翼。”
“这个就没办法了。您怎么不说怀才不遇呢?”
“在三少爷面前没好意思说。”
“有啥不好意思?我养狗,一天跟狗屎打交道。跑船多好啊,一扬眉,海阔天空,一吐气,一口比一口新鲜。”
“但它产生了七个光棍。”
“船卖了换老婆,质量一般的换七个还是没问题的。”
“买船的钱还没还呢。”
“敢情你是跑路来着?”
“差不多。”
“拜托,别连累我。我就一小孩,救不了你们。”
“三少爷与第五大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但我发誓没偷听,是话自己跑过来的,你们的交流太激漾人心了。”
“如此说来,您是冲着我的大背景来着?”
“听实话吗?”
“说谎也行。”崔狗儿摸了摸飞红雪的狗头,“它听得出来。”
“我是冲着大少爷、三少爷以及四小姐的本事来着。”
“这话说得好。说说,具体看上了什么本事?”
“我也懂武功,但就算我是哪吒,也挡不住大少爷的轻轻一刀。”船老大摸了摸飞红雪的屁股,又说:“我也曾自以为聪明,但是像我这种脑子,一百个这种脑子再加上这样漂亮的一个屁股也顶不上三少爷一根筋。”
“没有四小姐的份儿?”
“当然有,大有特有。每天晚上她的轻轻一曲,就能让我们感觉未来充满了可能性……我甚至幻想自己登基。”
“虽然有点荒谬,但听起来十分顺耳。”
“肺腑之言,才有这种效果。”
“加盟龟大侠第五戏班,光肺腑之言似乎不大够。嘴巴说说谁不会?心意不是靠嘴巴说出来的。”
“一到幽州,将这船卖了,钱交给三少爷统一管理。”
“虽然我不在乎这么一点点小钱,但这种举措给了我相信你们的动力。如果方便的话,您再发个誓。”
船老大当即招呼六个小弟跪成一条直线,像是要枪毙似的,然后庄重地说:“预备,开始。”
隆重的发誓仪式却被崔花雨打断:“行啦,别发了,通过啦。”
木香沉热烈鼓掌。崔狗儿跟他说:
“这是一帮慧眼识英雄的家伙。”
船老大率众列队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然后一并冲天吼:“谢大少爷、三少爷、四小姐成全。”
然后六个小弟集体黄河大合唱。船老大对崔花雨说:
“从学会说话的那一天起,我拜过无数次观世音菩萨,求什么不来什么。从今往后,四小姐就是我心中唯一的神。”
“您别害我。我怕观世音菩萨吃我的醋。”
“怕什么?她没资格吃四小姐的醋。”
六个小弟也来了,可能是没唱过瘾,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崔花雨载歌载舞。崔花雨大笑,对船老大说: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们吗?”
“肯定不是因为相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只遇见过一个比我们丑的,”船老大压低声音,“那人就是三少爷。”
“因为六个小哥唱歌好听。”
“没我的事儿?”
“这个真没有。”
船老大悻悻地转身离开。但下一秒就嬉皮笑脸地找上了飞红雪。
崔狗儿吼:“别玩啦,船翻啦。”
又吼:“钱全部飞黄河里去啦。”敢情是将别人的眼睛都当作泥捏的,钱是他藏起来的。
渡船重新起航,像充了新能源似的,几乎起飞。
多了七名员工,崔狗儿摆出了姿态,大老板似的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他说:“丑话说在前面,你们的待遇不一定有狗高。”
船老大说:“那我们也当狗。”
“您追求的不是扬眉吐气吗?”
“做三少爷的狗大于做人的扬眉吐气。”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崔花雨笑道,“你们这德行,就是同一个狗印章盖出来的。”
船老大说:“四小姐这比方打得妙,就像打蛇打在七寸上,打我打在心坎上,恰到好处啊。”
崔狗儿说:“这马屁确实有点我的特色。”
崔花雨对船老大说:“列位哥该自报家门了吧?”
“我等七人分别来自三山四海,但巧的是,都姓龟。”
崔狗儿说:“怎么不直接姓崔呢?一家人了,不用再套近乎。”
“就姓龟。想跟三少爷走稳阳光道,就需学会四小姐的实诚。”
“发个誓看看。我十分渴望能听到一个新颖的誓。”
“骗你就是龟孙。”
“本来就是龟孙。”
“骗你是王九。”
“王九是什么鬼?”
“比王八还不如的龟。”
“通过。大名呢?”
龟老大又摸飞红雪的屁股:“只要它在,我们哪敢再提大名?瞧瞧这家伙的名字是多么的男女不分啊。”
又说:“而今我等既是龟大侠第五戏班的一份子,那就得有个新鲜的艺名,请三少爷赐名。”
“找对人了。我最擅长的就是给狗取名字。”
崔花雨笑问:“初一到初十都排满了,从十一开始?”
“又小瞧文盲的文化了不是?还是从一开始。一种,二种,三种,四种,五种,六种,七种。”
“七种什么?”
“这是七个名字啊我的大小姐。”
“……为什么是‘种’?”
“黄酸八种那老乌龟不是常常压我一头吗?老子今儿就拿正宗的小乌龟压他七头。”崔狗儿哈哈大笑,“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天下文章一大抄,而你这是属于生搬硬套的那种。”
“一边酸去。”崔狗儿推开她,再问龟老大:“可行?”
“太棒了。这种名字井井有条,放麻将堆里也不会乱。”
“还有一个‘酸’。‘酸’字大家都有份。”
“好‘酸’,简直画龙点睛。”
“多谢赏脸。为公平起见,七个名字你们自己抓阄去吧。”
“按年纪排行不好吗?”
“抓阄多刺激?”
老板说了算。抓就抓。神奇的是抓出来还是按年纪排行,龟老大抓到了龟酸一种。从玄学的角度来分析,这就是天意。
崔狗儿是懂玄学的,他捂着小嘴,尖叫:“天意啊——”
狗家军初具规模。
必须歌颂。崔花雨携手七龟高唱:
“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吾若脱衣裳,与吾叠袍袄;人有七贫时,七富还相报;图财不顾人,且看来时道。”
“乌龟一张嘴,白天招来鬼。”文艺方面没崔狗儿的事儿,他不舒服,吼:“别瞎嚷嚷了,都过来开会啦。三少爷有一张牛皮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吹破它,不然气没地方消,一定会到处拉肚子。”
只有木香沉配合。他说:“你是想吹一吹如何收服第五坏?”
“正是。”就像喝酒上脸一样,崔狗儿的虚荣心立刻上头,“惊险万分啊,这会儿回想起来,狗儿的心还在怦怦乱跳。”
“别卖关子啦。”
“人没来齐呢。气氛不够。”
“来啦。”崔花雨跑了过来,“龟哥哥们干活呢。”
“说来话长呀。”崔狗儿继续卖关子。
“长就慢慢说,我忙去了。”崔花雨作势要走。
“说,说,马上说。话说第五坏一出现,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胸前佩戴了一串狗头链子,而第二眼看到了他的狗头佩刀。我因此赌他是个爱狗的狗官,要不就是他属狗。”
“然后一进舱,你就开始耍狗给他看?”
“必须耍。初二敲锣,初三打鼓。一曲下来,他就受不了了。”
木香沉说:“三弟明察秋毫,佩服。”
“应该叫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崔花雨说,“这事儿我琢磨过了,第五坏有可能喜欢狗,但他并非因为狗而放咱们一马。”
“此话怎讲?”
崔花雨双手背腰,走出了老先生的步伐:“书香四羿就是在演戏。他们这种厉害角色怎么可能相信灵童的存在呢?”
又说:“神童倒是合理的,因为他们的眼神告诉我,他们是发自内心敬佩大哥和二姐的。”
又说:“他们其实在第一时间就看穿了我。整个过程不与我交流,可能是怕我演砸了,他们反而下不了台。”
又说:“我细细思忖,应当是踏雪大孃早已向其详尽描述了大哥二姐的样子与特点,他们也依此确定了大哥的身份——若不是木香沉,哪怕真有灵童降临也未必能猜到到梅妃娘娘与大孃的私家事。”
又说:“所以呢,他们就这样‘傻乎乎’地放过了咱们。所以呢,这一次是大哥的功劳,而非自命不凡的三少爷。”
又说:“第五坏就不用说了,老江湖中的老狐狸,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最后卖了一个顺水人情给三哥。”
“白白亏了一狗。”崔狗儿没精打采。
“还有一事。大孃托付第五坏寻找小孃,也意在芽儿,但为何偏偏没有寻找在自己手里丢了的大哥二姐呢?”
“就因那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件。有本事让安庆绪寄信,当然有能耐安身立命。而且时值黄鹤楼龟峰鉴剑,她认为聪颖过人的大哥二姐找到决明子大师与希女子道人易如反掌。”
“三弟言之有理。”木香沉说,“待咱们安定之后,便立即修书联系,好让大嬢彻底安心。”
又说:“但愿小嬢与芽儿逢凶化吉。”
崔狗儿说:“必须逢凶化吉。老天爷其实没那么狠。”
崔花雨说:“必须逢凶化吉。老天爷是疼我的,不会辜负我的少有的‘先知先觉’——芽儿的形象在我脑子里特别清晰、亲切,仿佛曾经朝夕相伴。总之往后不管何时见面,我都能瞬间认出他。”
又笑道:“敢不敢打个赌?”
“敢。”木香沉亦展颜一笑。
“赌什么?”
“赌个屁啊。”崔狗儿双眼迷离,“白白亏了一狗。一想到初二离开时那种绝望的眼神,我就想掐死自己。我的心有这么狠吗?”
“你就有这么狠心。”崔花雨说,“是你亲手卖了初二——第五坏入股戏班不过是个善意的幌子而已,你却没少骗人家的钱。”
“你这是落井下石啊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