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夫人那抹孤绝的白色身影消失在门廊深处,如同投入寒潭的月影,只留下满堂宾客心有余悸的寂静和那幅《寒江独钓图》的冰冷余韵。喧嚣重新浮起,但气氛已截然不同,仿佛一层无形的寒霜覆盖在方才的浮华之上。
李寻欢端坐角落,指间冰冷的茶杯仿佛汲取着他掌心的温度。霜夫人最后的琴音犹在耳畔,那金戈铁马与无边悲凉交织的意境,那冰冷刺骨的一瞥,绝非无的放矢。她认出了他。这看似偶然的露面,更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宣告,或者说……一个无声的陷阱。
他需要接近她。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避开所有耳目,与她单独接触的机会。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掠过那悬挂《寒江独钓图》的门廊,掠过西北角那垂着紫色绒帘、护卫森严的包厢,最终落在那个之前引起他注意的高挑绿衣侍女身上。
她正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壶酒,步履轻盈地穿过人群,走向……那扇通往内院、霜夫人消失的门廊!她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独特的韵律感,手腕稳定,眼神沉静,与周围那些带着职业化媚笑的侍女气质迥异。
机会!
李寻欢放下茶杯,看似随意地站起身,朝着那个方向踱步而去。他的步伐不快,目光仿佛被厅堂中一幅仕女图吸引,实则眼角余光牢牢锁定了绿衣侍女的身影。
绿衣侍女走到门廊前,并未立刻进入,而是微微侧身,似乎在倾听什么,又似乎在确认环境。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间,李寻欢已不着痕迹地靠近到她身后几步之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华服公子哥,摇摇晃晃地从旁边一张桌子站起,似乎想去方便,脚下却一个趔趄,直挺挺地朝着绿衣侍女撞去!他手中还端着一杯满满的酒!
“哎呀!” 侍女惊呼一声,反应极快地向后急退,但醉汉来势太快,眼看就要撞上!她手中的托盘不可避免地倾斜,几碟点心和那壶酒眼看就要脱手飞出!
电光火石之间!
一只手从旁伸出,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稳稳地托住了即将倾覆的托盘底部!同时,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在醉汉的肩头轻轻一拂!
那醉汉如同被一股柔和的力道牵引,原本前扑的势头瞬间被带偏,“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手中的酒杯砸在自己身上,酒水淋了一头一脸,狼狈不堪。
“公子小心。” 一个平静温和的声音响起。
绿衣侍女惊魂未定,看向及时出手相助的人——正是李寻欢。他一手稳稳托着她的托盘,另一手已收回袖中,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多……多谢公子援手!” 绿衣侍女连忙屈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感激和后怕。她看向李寻欢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方才那一下,又快又稳,绝非寻常文人能有的身手。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 李寻欢微微一笑,将托盘递还给她,目光扫过托盘上的酒壶和点心,“霜夫人的琴音绝世,令人神往。不知这些……可是为夫人准备的?”
绿衣侍女接过托盘,闻言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随即恢复平静:“公子有心了。夫人不喜外人打扰,亦不食烟火之物。这些是……是给楼上雅间的贵客备的。” 她微微侧身,目光示意了一下西北角那紫色绒帘的包厢。
“哦?那是在下唐突了。” 李寻欢歉然一笑,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掠过她端着托盘的手腕。在刚才的混乱中,她挽起的袖口微微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手腕。而在那细腻的肌肤上,靠近腕骨内侧,赫然纹着一朵小小的、青翠欲滴的……竹叶?
不是霜花!是竹叶!
李寻欢心中一动。这标记……似曾相识!他飞快地在记忆中搜寻。竹叶……严府?他猛然想起,严世贞酷爱竹石,其府邸“听竹轩”闻名京城,府中核心护卫和心腹,似乎都以竹叶为记!
这绿衣侍女,竟是严府的人?被安插在霜夫人身边?还是……监视?
线索在脑中飞速串联。严府的人,在霜夫人居住的醉月楼内院附近活动,侍奉的却是西北角包厢的“贵客”?那包厢里是谁?与霜夫人是何关系?与军械、军饷案又有何关联?
“公子若无其他吩咐,奴婢先行告退了。” 绿衣侍女似乎不愿多谈,再次屈身,端着托盘,匆匆转身,掀开门帘一角,身影迅速没入内院门廊后的幽暗之中。
李寻欢站在原地,目送她消失,心中疑窦丛生。霜夫人、严府侍女、神秘包厢贵客……这醉月楼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
他需要一个突破口。霜夫人难以接近,绿衣侍女身份敏感,唯有……那间西北角的包厢!
他不动声色地踱回自己的角落座位,重新斟了一杯茶。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扫向那紫色绒帘。帘幕厚重,遮挡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到里面人影晃动,传出低沉的交谈声。门口两名护卫如同石雕,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时间一点点流逝。厅堂中的歌舞升平掩盖着无数暗流。李寻欢耐心等待着。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窥探那包厢内情的机会。
终于,机会来了。
紫色绒帘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从里面掀开。一个身着锦袍、体态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酒意和志得意满的笑容。他身后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管事模样的人。
“王员外留步,留步!您放心,那批货,包在小弟身上!绝对误不了工部衙门的工期!” 微胖男子打着哈哈,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商贾腔调。
工部衙门?工期?李寻欢心中警铃微动。工部负责军械制造!幽州弓弩的图纸篡改,工部绝对脱不了干系!
被称为王员外的微胖男子笑着拱手:“有胡监丞这句话,王某就放心了!改日定当再备厚礼,登门致谢!哈哈哈!”
胡监丞?!工部军器监监丞?!
李寻欢瞳孔微缩!军器监,正是直接负责兵器制造、验收、存档的部门!《军器实录》中关于幽州弓弩“缩射程”的记录,以及那些可能被替换的假图,源头很可能就在这里!
王员外带着随从满意地离开了。那位胡监丞则转身,对着包厢内恭敬地说了几句,似乎在请示。片刻后,他挥挥手,示意门口的两名护卫:“大人要清净一下,你们先退下,在楼下候着。”
两名护卫躬身领命,转身下楼而去。
胡监丞也谄笑着退开几步,守在不远处的廊柱旁,显然里面那位“大人”身份更高,需要独处。
紫色绒帘再次垂落,隔绝了内外。但门口,暂时无人看守!
机不可失!
李寻欢端起茶杯,起身,看似随意地朝着包厢附近一个摆放着盆景的角落踱去。那里距离包厢门帘不过数步之遥,且有一盆茂盛的南天竹作为遮挡。
他走到盆景旁,俯身,仿佛在欣赏枝叶的形态。同时,将六识提升到极致,捕捉着帘幕内传出的任何一丝细微声响。
帘幕内一片寂静。只有极其轻微的、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突然,一个低沉、略带沙哑、却蕴含着无形威严的男性声音响起,声音压得很低,但以李寻欢的耳力,依旧清晰可辨:
“……霜儿,此事……你做得过了。”
霜儿?!李寻欢心头剧震!里面的人,竟如此亲密地称呼霜夫人?!
紧接着,是霜夫人那清冷如冰玉相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过了?义父是指琴声扰了贵客雅兴?还是……指我让那探花郎,活着进了这醉月楼?”
义父?!!!
李寻欢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霜夫人称呼里面的人为……义父?!
严世贞?!当朝首辅严世贞,竟然就在这紫色绒帘之后?!他是霜夫人的义父?!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炸开,串联成一条令人窒息的黑线!
汴梁鬼市的神秘霜夫人……严世贞的义女!
严府标识的绿衣侍女……监视?还是传递?
工部军器监监丞胡某的谄媚……军械篡改的直接执行者!
孙承宗临死前的“严”字……兵部尚书的灭口元凶!
赵谦口中的“霜”字……指向的不仅是霜夫人,更是她背后的严世贞!
魏彬留下的“霜夫人,教坊司”……皇帝早已洞悉这层关系!
一切的源头,一切的幕后黑手,此刻就与他隔着一道薄薄的绒帘!
巨大的震惊与滔天的愤怒瞬间冲上李寻欢的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进去的冲动!但理智如同冰冷的锁链,死死勒住了他。不能动!现在冲进去,除了送死,没有任何意义!他需要证据!足以扳倒这棵参天大树的铁证!
帘幕内,对话仍在继续。
严世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悦的威压:“你明知老夫所指!李寻欢此子,已成心腹之患!贡院、琼林宴、翰林院书库……他如同跗骨之蛆!你既知他寻来,为何还要露面?还弹那等引人注目的曲子?”
霜夫人的声音依旧清冷,甚至带着一丝嘲讽:“义父是怕了?怕他手中那本从火场抢出来的《军器实录》?还是怕……他找到那本真正的‘账册’?”
账册!真正的账册!
李寻欢的心猛地提起!
严世贞沉默了片刻,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毒蛇吐信:“怕?老夫何惧之有!只是此子命硬,手段也颇有些诡谲。至于账册……哼,那东西,早已随孙承宗化为一抔黄土!”
“是吗?” 霜夫人轻笑一声,笑声冰冷,毫无温度。“可我怎么听说,孙尚书死前,似乎……给那位探花郎,留下了点小东西?”
李寻欢浑身一紧!金箔!她果然知道金箔!
严世贞的声音透出浓烈的杀意:“一块金箔而已!能证明什么?塞外流进来的小玩意儿,栽赃嫁祸,再容易不过!只要李寻欢一死,死无对证,一切皆是虚妄!”
“所以义父才急着在天牢动手?又在书库放火?” 霜夫人的声音带着尖锐的质问,“可结果呢?他不仅没死,还带着铁证,找到了这里!义父,你的棋,似乎……有些乱了。”
“住口!” 严世贞低喝一声,帘幕似乎都微微震动了一下,显示出他内心的暴怒。“老夫行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管好你自己!别忘了你的身份!也别忘了,是谁给了你现在的一切!”
严世贞的威胁如同冰锥。帘幕内陷入短暂的死寂,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霜夫人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漠然,但李寻欢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深的疲惫和……绝望?
“女儿……不敢忘。”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女儿只是提醒义父,李寻欢,就在外面。他像一把刀,已经悬在了头顶。义父若还想用那本‘假账’来栽赃他,引他入彀,恐怕……未必能如愿。”
假账?栽赃?
李寻欢心中警铃大作!严世贞果然还有后手!他想用一本伪造的账册来陷害自己?
“哼,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严世贞的声音带着一丝算计的阴冷,“‘醉梦’之毒,天下无解。琼林宴孙承宗之死,现场只有李寻欢离他最近!再加上这本从他身上‘搜’出来的,记录着他与塞外交易的‘密账’……铁证如山!他纵有百口,也莫辩!陛下……也保不住他!”
醉梦!琼林宴毒杀孙承宗的毒药名称!他们亲口承认了!
李寻欢的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怒火与寒意交织,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好狠毒的连环计!杀人、栽赃、灭口!
“那……女儿就拭目以待了。” 霜夫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接着,是衣裙窸窣的声音,似乎她站了起来。
“你去哪里?” 严世贞的声音带着质问。
“透透气。这熏香……太浓了。” 霜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脚步声响起,朝着门帘方向而来。
不好!她要出来了!
李寻欢立刻收敛心神,身形如同融入阴影,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开几步,重新隐入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中,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那紫色绒帘。
帘幕掀开。
霜夫人那抹孤冷的白色身影再次出现。她看也没看门口守候的胡监丞,径直朝着通往内院的门廊走去。只是在经过那盆南天竹时,她的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寒潭之水,极快地掠过李寻欢藏身的方位,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然后,她脚步未停,身影再次消失在《寒江独钓图》之后。
李寻欢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愤怒!严世贞就在里面!杀害孙承宗、篡改军械、贪墨军饷、栽赃嫁祸的元凶就在里面!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袖中的飞刀,冰冷刺骨。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柄刀的渴望——饮血的渴望!
但,不能!
他需要账册!需要真正的账册!需要能钉死严世贞的铁证!霜夫人最后那句关于“假账”和“栽赃”的话,还有她离去时那难以捉摸的眼神……是否意味着,真正的账册,还在?而且,她或许……知道下落?
胸前的《军器实录》滚烫如火,袖中的霜花钥匙冰冷如霜。严世贞的阴谋已然清晰,最后的图穷匕见就在眼前。
李寻欢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杀意。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紫色绒帘,如同要将那后面隐藏的黑暗彻底刻入眼底。然后,他转身,朝着霜夫人消失的内院门廊方向,迈出了脚步。
胭脂染就的温柔乡,此刻在他眼中,已化为一片刀光剑影的修罗场。而他的目标,不再是寻找,而是……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