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把毯子往脖子里又裹了裹。
秋夜的风灌进领口,他后脊梁骨直冒寒气,可盯着月光下的石碑,牙齿磕得咯咯响也不敢挪窝。
“苏先生说…这碑得守…”他搓着冻红的手,盯着碑上“裴氏豺狼”四个大字,喉咙发紧,“我就算被吓死,也不能让假货毁了真名声!”
墙头上突然有影子晃了晃。
李玄度差点蹦起来,就见阮昭猫着腰蹲在瓦沿,手里攥着半截引线:“喊什么?是我。”她指了指石碑底座,“底下暗格里塞了响炮,我拿厨房爆米花儿的法子改的——遇火就炸,响得跟打雷似的,不伤人。”
“爆…爆米花儿?”李玄度瞪圆眼睛。
阮昭翻了个白眼,把引线往他手里一塞:“等下要是听见响,你别跑!那是咱们放的烟火。”话音未落,她已翻下墙头,消失在树影里。
三更梆子刚敲过。
两个黑影扛着油壶摸进书院,第三个人拎着个火折子,鬼鬼祟祟往石碑底下钻。
李玄度缩在树后,指甲掐进掌心——他看见油壶里晃着的火苗子了。
“点!”为首的低喝一声。
火折子刚凑近石碑底座,“轰”的一声巨响!
橙红色烟雾“腾”地炸开,映得夜空像着了火。
李玄度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想起阮昭的话,硬是咬着牙没动。
三个盗贼被烟雾呛得直咳嗽,转身就跑。
中间那个慌不择路,“啪”地绊上根细绳子——“扑通”一声摔进荷花池,溅起老高的水花。
“拿下!”柳无咎从假山里窜出来,身后跟着七八个持棍的伙计,瞬间围了个严实。
落水的盗贼扑腾着喊:“沈大人说过…说过不会暴露!我们就是求财…啊!”
“沈墨?”柳无咎眼睛一眯,抄起棍子戳他肩膀,“哪个沈墨?”
“影卫左使沈墨!”盗贼被冷水激得打颤,竹筒倒豆子似的全招了,“裴公子给的钱,说炸了碑就能灭口…沈大人还说…说官府不会查!”
围观的百姓“嗡”地炸开了锅。
第二日清晨,苏晋摇着扇子慢悠悠晃到书院。
碑前挤得水泄不通,李玄度举着拓本嗓子都哑了:“这是碑文末段!苏先生让我念!”
“念。”苏晋站在台阶上,扫了眼人群里脸色发青的裴家管事,笑了笑。
李玄度清了清嗓子,扯着嗓子喊:“贤者不惧官威,愚者方畏民声!”
“好!”“说得对!”学子们齐声应和,声浪撞得石碑嗡嗡响。
裴家管事额头直冒冷汗,踉跄着后退两步,被人潮挤得差点摔倒。
刺史府的帖子当天就砸到了王敦案头。
“影卫勾结商户毁碑?”刺史拍着桌子骂,“你治下的成都,怎么净出这种腌臜事?”
王敦攥着帖子的手直抖,目光扫过窗外喧嚣的街景——从前对裴家毕恭毕敬的百姓,如今见了裴家车驾都啐唾沫。
他重重捶了下桌角,压下心头火气——这把火,怕是要烧到自己身上了。
陈砚缩在茶棚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剑柄。
他是谢文渊旧部,本奉命监视苏晋是否借机生事,可眼前这一幕却让他有些恍惚:那站在碑前的年轻人,既没挥刀也没喊反,只是立了块碑,就把裴家二十年的威望砸了个稀碎。
他低头抿了口茶,喉间泛起股苦味。
茶水倒映着他微拧的眉——这苏晋,到底是个想翻云覆雨的,还是…
一阵风卷着人声灌进来,陈砚抬眼,正看见苏晋被几个学子簇拥着往醉仙坊走,手里还拎着坛酒。
他突然握紧了剑柄——有些事,得再查查。
陈砚在茶棚里坐了三个时辰。
茶凉了七次,他的指甲在木桌上抠出五道深痕。
苏晋说“影卫左使跛脚”时,他后颈的寒毛全竖起来——那是影卫最高机密,连谢文渊旧部都只知左使姓沈,从未听过跛脚二字。
“先生!”他追出半条街,在醉仙坊门口截住苏晋。
酒旗被风卷起半角,露出苏晋似笑非笑的脸:“陈大人这是要劫道?”
“陈某愿投。”陈砚单膝点地,剑穗扫过青石板,“先生若有意另立门户,陈某愿效犬马之劳。”
苏晋弯腰拍他肩膀:“我不立门,只酿酒。”他指节敲了敲陈砚剑柄,“但你可以回去告诉荆州——影卫左使跛脚的事,未必永远是个秘密。”
陈砚瞳孔骤缩。
他突然想起半月前在归鸿客栈,有个穿玄色锦袍的跛脚客,腰间挂着沉水香囊。
当时他只当是普通商客,如今再想,后心全是冷汗。
“告辞。”他起身时踉跄半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醉仙坊后堂飘着焦糊味。
阮昭叉着腰站在灶台前,案板上摆着七八个纸筒,里面塞着黑黢黢的粉末:“看!我改良的烟火配方!加了硫磺和硝石,炸起来能冒紫烟!下次再有人偷碑,保准他们以为天降神火!”
苏晋捏起点粉末搓了搓:“能炸飞房梁吗?”
“那倒不能。”阮昭撇撇嘴,“但能把人吓尿裤子——哎你袖兜里藏什么呢?”
苏晋不动声色把残片往袖里塞了塞:“烧糊的酒糟。”他转身往酒窖走,鞋底碾过一片焦土——那是今早从碑底捡的残片,布料边缘烧得卷曲,却还留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和归鸿客栈那跛脚客的香囊,一模一样。
月上柳梢时,竹林里起了薄雾。
苏晋蹲在火堆前,残片在火里蜷成灰蝶。
阮昭抱膝坐在他旁边,发梢沾着露水:“你白天说咱们刚走到悬崖边,是怕王敦?”
“怕的是影子。”苏晋拨了拨火堆,火星子“噼啪”炸响,“王敦是明枪,影卫是暗箭。沈墨能让盗贼喊出他名字,说明他根本不怕暴露——或者说,他要的就是让咱们以为他暴露。”
阮昭打了个寒颤:“那怎么办?”
“记着我教你的。”苏晋扯下外袍披在她肩上,“他们记着自己有多狠,我记着他们什么时候死。”他望着远处刺史府的灯火,声音轻得像风,“八王之乱还没起,影卫的手就伸到蜀中了…有意思。”
火堆“轰”地燃尽。
一只信鸽从竹梢掠过,羽翼下闪着银光——极细的铜管绑在腿上,在月光里晃了晃,转眼没入夜色。
铜管里的密信写着:“苏晋知跛脚事,速裁。”
阮昭揉了揉鼻子:“什么味儿?像…像沉水香?”
苏晋摸了摸袖中残片。
布料上的药香还没散,混着烟火气钻进鼻腔。
他突然握住阮昭手腕:“你鼻子比我灵。”
“啊?”阮昭懵懵抬头。
“明早帮我个忙。”苏晋松开手,把残片往她掌心一塞,“闻闻这布烧糊的味儿,像谁。”
阮昭捏着残片凑近鼻尖。
风卷着竹叶掠过她发间,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了。
真正的夜,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