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将那枚烧得焦黑的碑底残片递到阮昭面前，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静：“你鼻子比我灵，闻闻看，这上面残存的药香，像谁？”

阮昭接过那片尚有余温的石块，小心翼翼地凑到鼻尖。

起初是一股木料烧焦的呛人气味，但她屏息凝神，在那股焦糊味之下，捕捉到了一缕极淡、却又无比熟悉的幽香。

那香味阴沉而甜腻，像是多种名贵香料混合后，又被岁月和阴谋浸泡过，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她嗅了半晌，秀眉猛地蹙起，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像……像林婉儿刚被我们救回来那会儿，身上戴的那个香囊！”

这个答案一出口，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阮昭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归鸿客栈，沈墨与一个神秘人会面。

当时作为人质的林婉儿，就因为恐惧，将对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了骨子里。

而这股香囊的气味，正是那晚恐惧的源头。

苏晋的而且，他最近一次出现，就在城南三十里内。”

这个结论，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影卫左使，王敦麾下最神秘、最狠辣的一条毒蛇，他亲自潜入成都，其目的不言而喻。

命令立刻传达到了赵子昂那里。

赵子昂几乎是一夜未眠，将成都府衙近半个月来所有进出城南的商队名录翻了个底朝天。

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疑点。

一名自称“张三”的药材商人，在五天前，携带了大量的“川乌”和“细辛”入城。

这两味药材在蜀地并不少见，但奇怪的是，这位张商人并未将药材送往城中任何一家药铺或市集售卖，其货车轨迹的终点，竟是直指城南那座早已荒废的裴氏旧宅。

苏晋听完汇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川乌、细辛，煎煮之后气味辛窜，能压过百味。这不是治病的药材，是用来掩盖血腥味的老法子。”

一句话，让整个屋子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裴氏旧宅，藏着尸体？

苏晋没有立刻下令搜查，他转向一旁脸色苍白的林婉儿，语气却出奇地温和：“婉儿，你再仔细想想，那个跛脚左使，除了走路不便，还有什么特别的习惯？”

林婉儿被那股熟悉的药香勾起了最深处的恐惧，浑身微微发抖。

她努力地回忆着，声音细若蚊蚋：“他……他左腿使不上力，走路的时候，但凡身边有墙壁或者廊柱，左手总会下意识地去扶一下。还有……他还喜欢用左手捻一串佛珠，但捻得很快，不像在念经，倒像是在……在数什么东西。”

苏晋追问：“是真正的佛珠吗？”

林婉儿猛地摇头：“不！有一次离得近，我看到那根本不是佛珠，是十几颗打磨得乌黑发亮的铁丸，藏在他的袖子里！”

那不是佛珠，是随时可以取人性命的暗器。

一个瘸了左腿，却精于左手暗器的杀手。人物画像瞬间清晰起来。

苏晋的目光落在地图上，手指轻轻敲击着裴氏旧宅的位置，嘴角那抹笑意愈发深邃。

他没有选择打草惊蛇，反而叫来了阮昭。

“你去城中最好的酒楼，定三份最精致的‘醒神汤’，就以我益州牧府试新菜的名义，送到裴宅外围那三家茶摊去，让摊主和常客们尝尝鲜。”

阮昭一愣：“醒神汤？”

苏晋点头，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汤里加一点微量的提神草药，不必多，只要能让饮用者在三刻钟内汗腺比平时活跃一倍就够了。”

他转头对一旁沉默不语的柳无咎低语：“等他们出汗，脚下踩的泥土就会比平时更湿、更重。你去把他们留下的脚印泥，给我原封不动地捡回来。”

众人恍然大悟。

这根本不是什么试菜，而是一个巧妙至极的甄别陷阱。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赵子昂就带着三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的泥块回来了。

三枚在茶摊附近采集到的、最新鲜的鞋印。

在灯火下，三枚鞋印一字排开。

前两枚深浅均匀，并无异常。

而第三枚，却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枚鞋印的右侧十分正常，但左侧，却比右侧深陷了足足半寸有余！

这无疑是一个跛脚之人留下的！

他每一次落脚，身体的重心都会不自觉地压向健全的右腿，而残疾的左腿只是虚点地面，但在需要发力或转身时，为了维持平衡，左脚尖会狠狠地扎进泥土里。

这半寸的深陷，就是他无法掩饰的破绽。

苏晋将鞋印的特征与林婉儿描述的步态习惯一对照，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跛脚左使，就藏身在裴氏旧宅！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苏晋会立刻调集兵马，雷霆一击，将这伙刺客一网打尽时，他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

他非但没有派一兵一卒靠近裴宅，反而让长史李玄度大张旗鼓地放出风声：“益州牧苏晋，感念蜀中士子清流，将于三日后，在七贤酒馆设‘劝贤宴’，广邀城中名士，共议益州新政。”

此言一出，满城哗然。

盘踞成都的本地士族，一直对苏晋这个外来者心存芥蒂。

如今苏晋主动示好，在他们看来，这是苏晋根基不稳，急于拉拢人心的表现。

尤其是裴氏余孽，那个自以为聪明的裴玿瑜，更是激动得坐立不安。

他误以为苏晋此举，是为了拉拢士林，共同对抗远在荆州的王敦。

这在他看来，是千载难逢的离间之机。

果然，消息放出去不到半天，裴玿瑜就主动派人找上门来，姿态放得极低，声称愿为“劝贤宴”捐粮百石，以助苏牧盛举。

苏晋看着那份写着“捐粮百石”的帖子，笑得像一只看到了肥羊的狐狸。

他欣然收下了这百石粮食，却下令将粮车直接拉入牧府最偏僻的粮仓，不准任何人开封。

入夜，阮昭带着两名心腹，悄无声息地潜入粮仓。

她们没有打开粮袋，而是将一种特制的白色药粉，均匀地撒在了粮车车厢的夹层、车轴的缝隙，以及每一处可能被用来藏匿东西的角落。

这种药粉无色无味，遇水不溶，遇风不散，但只要一接触到人体皮肤的温度，就会立刻显现出淡淡的荧光蓝色。

做完这一切，苏晋便安稳地回房睡下了，仿佛城南那座凶宅里藏着的不是毒蛇，而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果不其然，三更时分，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了粮仓。

他在粮车内外仔细翻查，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又或是在确认什么。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自己的手掌、指尖，早已沾上了那无形的“证据”。

天亮之后，赵子昂带着人，顺着那条由断断续续的蓝色荧光手印组成的路线，一路追踪。

所有的痕迹，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裴氏旧宅，东厢房！

这一次，苏晋不再等待。

“柳无咎。”

“在。”

“今夜子时，带你的人，突袭东厢房。”苏晋的眼神锐利如刀，“记住，目标不是杀人，我要你取走书桌上那份尚未送出的密函。必须是亲笔信。”

柳无咎的身影，如一缕青烟，消失在夜色中。

后半夜，一份用火漆封口的密函，被完好无损地放在了苏晋的书案上。

苏晋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却带着一丝左手书写特有的滞涩感。

信的内容很简单，却字字诛心：

“若苏晋不死，则益州不稳；若益州不稳，则洛阳可动。”

结尾的署名，更是让一切尘埃落定。

——左使，裴元康。

原来，这位不可一世的影卫左使，本名裴元康，竟是裴氏的本家！

他潜回成都，不仅是为了刺杀，更是为了策动整个益州的世家大族，配合王敦，颠覆苏晋的新政。

苏晋看完信，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他轻声对身旁的阮昭说：“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比他们更懂历史，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和绝对的自信：“他们怕的是，我能让那些原本看不懂历史的普通人，也看懂历史。”

阮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而就在此刻，裴氏旧宅的屋顶上，另一道黑影悄然离去。

他不是裴元康的人，而是沈墨安插在成都的眼线。

他带回去的，不是裴元康任务失败的消息。

而是一句来自苏晋府内、被他无意中听到的新指令。

那是一句让沈墨在接到密报后，沉默了整整一夜的指令：

“盯死那个跛脚的。”

敌我双方尚未正式交锋，苏晋却已先一步，精准地扼住了对方咽喉，甚至在敌人内部，埋下了一颗猜忌的种子。

他洞悉的，是他们最核心的恐惧。

满城风雨，都汇聚向那场即将到来的“劝贤宴”。

所有人都以为，那将是一场政治上的博弈和试探。

然而，就在劝贤宴前三日，苏晋突然向全城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