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贤宴前三日,醉仙坊门口的红榜刚贴出,就炸了锅。
"苏先生要请那位差点炸了武侯祠碑的盗贼?"茶客拍案,"那可是王太守悬赏百金的要犯!"
柜台后,阮昭正往陶瓮里塞桂花,闻言手顿了顿。
苏晋倚着门框擦酒壶,眼尾微挑:"怕什么?
我请的是证人。"
众人哗然时,阮昭已拎着抹布绕到他身后,指尖戳他后背:"你是想让那哑巴开口?"
"他舌头早被裴家毒烂了。"苏晋放下酒壶,指节敲了敲账本,"但眼睛还能看。"
三日前荷花池抓捕的贼子被押在柴房,林婉儿每日端着咸菜粥去送饭。
今日她掀开布帘,瓷碗"当啷"一放——碗底压着张裴玿瑜的画像。
贼子瞳孔骤缩,林婉儿夹起块萝卜:"吃不吃?
不吃就再看会儿。"
第二日画像换成裴玿瑜与管家密谈的速写,第三日是裴家粮车往酒坊送粮的草图。
贼子喉结滚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阮昭在宴席厅里转了三圈,蹲下身往紫檀木椅下贴纸条。
红、蓝、黄三色,像给席面绣了朵暗花。
"红是裴氏养的清客,蓝是骑墙的酸秀才,黄是咱们的人。"她拍掉手上的浆糊,"等哑巴被带进来,我让他按颜色指人——谁见了他眼神发虚,谁就是同谋。"
苏晋靠在廊柱上笑:"比我当年审账还狠。"
"跟谁学的?"阮昭歪头,"上次你让柳无咎在赌场盯人,我可在旁边瞧了半夜。"
劝贤宴当日,日头刚过午,裴玿瑜就到了。
月白锦袍,腰间玉牌晃得人眼晕,一屁股坐在首席,冲苏晋举杯:"苏先生好手段,能请动那贼子。"
"裴公子更厉害。"苏晋端起酒盏,"听说令兄临终前写了封遗书?"
裴玿瑜指尖一抖,酒液溅在衣襟上:"家兄走得急,哪来的遗书?"
话音未落,厅门"吱呀"被推开。
柳无咎押着个灰衣人进来,那人头发蓬乱,嘴角还挂着溃烂的白痕——正是那哑巴贼子。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哑巴突然挣开柳无咎的手,"扑通"跪在裴玿瑜脚边。
他仰头盯着裴玿瑜的脸,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砖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哭嚎。
"他认得出你!"阮昭拔高声音,"是不是你让他去炸碑?
是不是你递的火油壶?"
哑巴浑身发抖,抬起满是老茧的手,食指颤巍巍戳向裴玿瑜胸口。
厅里炸了锅。
有士子拍案而起,有清客缩着脖子往后挪,裴玿瑜的玉牌撞在桌沿,"当"的一声脆响。
他猛地站起来,锦袍下摆扫翻了酒壶:"荒唐!
这贼子疯了!"
"裴公子急什么?"苏晋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吹开浮叶,"您若无愧......"
"够了!"裴玿瑜甩袖就要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被人拦住。
赵子昂抱着双臂,铁塔似的堵在门槛上,腰间佩刀的穗子晃了晃:"裴公子,您这就走?"
裴玿瑜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
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王太守的仪仗队到了。
裴玿瑜刚要甩袖,赵子昂跨前半步,刀柄磕在门框上:“裴公子若无愧,何惧查验今日衣裳?”
厅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苏晋指节叩了叩桌沿:“周伯前日在坊门口设了验衣摊,说赴宴者赠三年陈酒——”他勾唇一笑,“酒是真的,衣裳纤维也收得真。”
话音未落,周伯捧着个粗陶瓮进来,瓮里堆着撮撮碎布。
柳无咎扯住哑巴灰衣,从衣角揪下块暗纹布料;又上前扯裴玿瑜袖口,指尖一挑,竟撕下片同样纹路的碎布。
“这是裴家染坊的‘云雷纹’。”苏晋端起茶盏,“哑巴当日穿的,是裴家发的杂役服。”
裴玿瑜喉结滚动,锦袍下的手直抖:“我、我没——”
“他指甲里还抠着你袖扣的铜锈。”阮昭突然开口,举着块亮闪闪的铜片,“今早我给哑巴擦脸时发现的。”
“够了!”裴玿瑜突然吼出声,玉牌砸在地上蹦了两蹦,“是沈墨逼我!他说只要除掉苏晋,就保我承袭影卫左使之位!”
满座哗然。
林婉儿攥着竹简冲上来,笔尖戳在裴玿瑜鼻尖:“沈墨?哪个沈墨?”
“影卫右使!”裴玿瑜额头渗汗,“他说王太守早看苏晋不顺眼,炸碑的火油是太守府拨的——”
“住口!”院外传来暴喝。
王敦掀帘而入,官服上的金线刺得人眼疼,“裴玿瑜,你血口喷人!”
苏晋却端起酒盏,冲王敦一敬:“太守来得巧,正好听裴公子说完。”
王敦脸色铁青,目光扫过满地碎布,又落在哑巴身上。
哑巴突然挣扎着往前爬,抓住王敦官靴,喉咙里发出嘶喊——他袖口露出半截红绳,正是前日林婉儿送饭时塞的标记。
“拿下!”王敦喝令随从。
“慢着。”苏晋抬手,“今日来赴宴的,有三十七个士子,二十八个清客。”他指了指厅里攒动的人头,“他们都听见裴公子的话了。”
士子们面面相觑,随即有人拍案:“裴玿瑜若诬蔑,苏先生自会报官;若属实……”
“王太守?”苏晋歪头,“您说呢?”
王敦嘴角抽了抽,甩袖转身:“带裴玿瑜回府审问!”
衙役上前锁人,裴玿瑜突然挣开,盯着苏晋嘶吼:“你以为赢了?王敦明日就要动手了!他说你私通影卫,要抄醉仙坊!”
厅内又是一阵骚动。
苏晋却似没听见,举杯向满座:“今日多谢诸位见证,贤与不贤,不在笔墨,在人心。”
士子们纷纷起身,有人抱拳:“苏先生清名,我等愿作保!”
裴玿瑜被拖出厅门时,锦袍下摆扫过青砖,留下道灰痕。
阮昭蹲下身,从哑巴指甲缝里抠出块碎布——暗红底色,金线绣着云纹,正是太守府侍卫的衣料。
她攥着碎布追上苏晋,塞进他掌心:“这不是裴家的。”
苏晋捏着碎布,指节发白。
远处太守府的灯笼亮如白昼,他望着那片灯火,低声道:“好啊,那就别怪我提前掀桌。”
月上柳梢时,醉仙坊后堂的窗纸映出三个身影。
苏晋拨亮烛火,对阮昭、赵子昂道:“王敦明日必以‘私通影卫’为由……”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