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时,醉仙坊后堂木门闩得死紧。
苏晋捏着那块暗红碎布,烛火在他眼底跳成两簇小火星:“王敦明日要拿‘私通影卫’的罪名抄坊。”
阮昭把算盘往桌上一磕:“那咱们就先掀了他的桌。”
“用醒魂酒?”赵子昂摸出腰间短刀,刀鞘在桌沿敲得笃笃响。
苏晋摇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次要他觉得自己疯了——醉梦散。”他捻起一点浅黄药粉,“蜀南深山的曼陀罗配野薄荷,混在水里,两时辰内看墙是鬼,看人影是刀。”
柳无咎把佩刀往桌上一放:“马厩的事我来。”
“子时三刻,太守府侍卫的饮水槽。”苏晋指了指窗外,“你顺着后墙那棵老槐树翻进去,水槽在马棚第三根柱子下。”
阮昭突然拽住他袖子:“那裴宅的‘贡酒’?”
“赵子昂昨日已买通裴家老仆。”苏晋扯出个冷笑,“王敦献给影卫左使的贺礼,该见见光了。”
更夫的梆子声刚敲过五下,醉仙坊外就响起铜锣。
“成都太守王敦,奉诏查案——”
二十个衙役举着水火棍砸开坊门,王敦踩着青砖进来,官靴底碾过一片酒渍:“苏晋,影卫右使沈墨的密信都在裴家搜着了,你还抵赖?”
话音未落,左边侍卫突然掐住自己脖子:“大人救命!有手从地底下抓我脚腕!”右边那个撞向廊柱,额头撞出血:“鬼!梁上那鬼冲我笑!”
王敦被踹了一脚官靴,踉跄着抓住门框:“都疯了?谁给你们灌酒了?!”
“没喝啊大人。”校尉抹了把冷汗,“就今早喝了马厩的水……”
苏晋从坊里踱出来,手里提着个红布裹的酒坛:“太守的水确实怪。”他当众掀开红布,“这坛‘贡酒’更怪——裴家地窖翻出来的,说是要送影卫左使的。”
酒液泼在青石板上,滋滋冒起淡白烟。
围观百姓“哄”地往后退,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蚂蚁!墙根的蚂蚁都往酒上爬!”
众人挤着看——指甲盖大的黑蚁从墙缝里涌出来,密密麻麻聚成个圆,围着酒渍打转。
“这酒里加了引蚁的毒粉!”苏晋提高声音,“影卫左使最恨被人当靶子,太守是想借毒酒嫁祸,还是想借影卫的刀杀人?”
百姓议论声炸成一片,有卖菜的老汉举着扁担喊:“王太守要拿咱们当枪使!”
王敦脸涨成猪肝色,手按在剑柄上,青筋从脖子暴到耳后:“你……你血口喷人!”
“大人小心!”
一声尖叫刺穿人声。
王敦刚要拔的剑突然被人攥住——方才撞墙的侍卫红着眼,刀鞘顶在他胸口:“大人要杀我?我没说,我真没说!”
王敦手腕被扭得生疼,官帽歪到耳朵上,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侍卫举着水火棍冲过来,嘴里喊着“鬼要抢刀”,一棍砸向他的后背。
王敦的剑刚拔到一半,左边侍卫突然扑上来抱住他的腿。
“大人饶命!我们没偷懒啊!”那侍卫额头的血蹭在他官袍上,“今早喂马时多歇了半柱香,可真没说别的!”
右边侍卫跟着跪下来,水火棍砸在青石板上哐当响:“小人连太守要查醉仙坊的事都没跟婆娘提!”
二十个衙役全跪成一片,哭嚎声撞得屋檐下的灯笼直晃。
王敦的剑尖戳在地上,震得虎口发麻——他分明没说过要杀人,这些蠢货却像见了阎罗。
苏晋往前跨半步,靴底碾过侍卫撞墙时溅的血点。
他声音压得低,只有王敦能听见:“您若现在收手,我还能说您是被人陷害的。”
王敦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看见苏晋眼底的冷,像腊月里结了冰的酒坛——这不是巧合,是算计。
“撤!”他甩脱侍卫的手,官靴踩碎半块酒渍,“回府!”
太守府的夜比白日更沉。
王敦踢翻案上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沈墨的密信上:“查!给我把马厩的水查个底朝天!”
三个仵作举着铜勺蹲在马槽边,勺里的水映着月光,清得能照见人影。
“大人,水里没毒。”老仵作抹了把汗,“连泥沙都筛过三遍。”
王敦抄起案上镇纸砸过去:“没毒他们能疯?!”
镇纸砸在门框上,碎成两半。
窗外突然传来喧哗——“听说太守昨夜咬了自己的手指?”“我家阿婆说看见他追着影子骂街!”
赵子昂站在街角茶摊后,把最后半块碎银子塞进说书人手里。
流言像长了翅膀,顺着穿城的锦江往刺史府飞。
第二日晌午,刺史府的青呢小轿停在太守府门前。
“听闻王大人染了癔症?”随从捧着锦盒,“刺史大人特命医官来瞧瞧。”
王敦捏着茶盏的手青筋暴起。
他盯着医官袖中露出的银针,突然想起苏晋昨日的笑——那笑里藏着把刀,专捅他的七寸。
“林姑娘的信送到了。”夜里,赵子昂掀开门帘,“太守府的守门卫说,王敦看完信后手直抖。”
苏晋把最后一坛醒魂酒封好泥封:“他若还想活命,就得交名单。”
更漏刚滴完第三壶,醉仙坊的后墙传来动静。
“救……救命!”
文书吏浑身是血撞进来,怀里的信浸着暗红。
“大人让我给沈墨送信,说只要苏晋一死,他就助您称王!”他抓住苏晋的裤脚,“王敦要灭口,他说影卫的人嫌他太慢……”
阮昭抄起扫帚抵住门闩,目光扫过文书吏背上的刀伤:“哪来的?”
“后园的狗洞。”文书吏咳出血沫,“我听见他跟师爷说,等苏晋人头落地,就把我沉到锦江里喂鱼……”
苏晋蹲下来,接过那封血书。
信皮上的朱砂印还没干,渗着血珠,像朵开败的红牡丹。
阮昭凑过来:“拆吗?”
“现在我们手里握着一把火。”苏晋把信塞进怀里,“烧得太快会伤己,烧得太慢会熄灭。”
阮昭摸出帕子擦他手上的血:“那就等风来。”
更夫的梆子声从巷口传来,敲得人心发紧。
文书吏的血在青石板上洇开,像条歪歪扭扭的红线,直通后墙的狗洞。
苏晋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把血书的轮廓映在他衣襟上。
他没拆,也没看,只是轻轻拍了拍怀里的信——有些火,得等风最烈的时候,才烧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