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蹲在青石板上,看着文书吏的血在砖缝里慢慢凝固。
阮昭的扫帚还抵着门闩,后墙狗洞漏进的风掀起他衣角,怀里的血书隔着布料硌得慌。
“去拿三日前的疯癫名录。”他对赵子昂说,声音像浸了冰水。
赵子昂没多问,转身钻进里屋。
苏晋知道他明白——那名录上记着被“疯酒”闹得胡言乱语的侍卫,其中有个原是王敦贴身笔吏,专替他誊抄密信。
“找到了。”赵子昂把泛黄的纸卷拍在案上,指腹点住第三行:“李九,原掌书记,上月才调去守库房。”
苏晋扯下一片衣角,擦净文书吏抓过的裤脚:“他写的字,王敦自己都辨不出真假。”
阮昭凑过来,指甲轻叩纸卷:“要仿他的笔迹?”
“重抄血书。”苏晋从怀里掏出那封浸血的信,信皮上的朱砂印还黏着血珠,“只改一句——‘沈大人说,苏晋若死,左使自会亲来成都’。”
阮昭眼睛亮了:“左使?影卫的左使?”
“王敦最怕影卫嫌他慢。”苏晋扯断腰间酒囊的红绳,蘸着残酒在桌上写了个“抖”字,“李九犯疯病时手抖成筛糠,你照着这个劲儿写。”
阮昭摸出帕子擦手,帕子上还沾着上午切姜的碎末:“我切姜丝总剁偏,倒练出看歪字的本事了。”她拈起狼毫,笔尖悬在纸上颤了三颤,才落下第一笔。
墨迹歪歪扭扭爬满信纸,她突然停笔,用指甲在“左使”二字上刮了道细痕:“汗浸过的旧信会洇墨,这样更像。”
苏晋捏起信纸对光看,墨渍在月光下泛着暗褐:“疯子写的信,越破绽百出越真。”
柳无咎裹着夜行衣从梁上翻下来,腰间短刀擦得锃亮:“东市客栈的影卫线人,住西厢房第三间。”
“子时三刻,枕头底下。”苏晋把伪造的信折成小方块,“别让他察觉。”
更漏刚滴到“子”字,柳无咎的身影就消失在夜色里。
阮昭望着后墙的狗洞,突然扯住苏晋衣袖:“要是被发现——”
“发现了才好。”苏晋拍开一坛醒魂酒,酒香混着血味漫开,“他们越觉得是王敦疯了乱写信,越信这信是真的。”
第二日卯时,东市客栈的伙计敲西厢房房门,敲了半柱香没动静。
推门一看,铺盖卷得歪歪扭扭,枕头下的信却不见了。
“那客人天没亮就走了。”伙计蹲在门槛上啃馒头,“骑的是北市马行的青骢马,蹄铁缺了块。”
赵子昂从茶摊后直起腰,他盯着那马跑过城门,拐上往荆州的官道——换马不换人,是影卫线人给上峰报信的老规矩。
苏晋在醉仙坊柜台后擦酒坛,听着赵子昂的汇报,拇指在坛口划出一道清响:“上钩了。”
周伯端着新腌的酸黄瓜从厨房出来,黄瓜上还沾着碎蒜:“要放什么风声?”
“王敦疯病加重。”苏晋抄起酒笔,在门板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痕迹,“昨夜咬断自己手指写悔过书,血字浸透三张宣纸。”
午后,成都街头的茶摊炸开了锅。
“真的?太守咬断手指?”
“我家隔壁阿婆亲眼见的!医官从太守府出来直摇头,说这病没个十年八年好不了。”
刺史府的快马傍晚就到了,青呢小轿停在太守府门前,随从捧着药箱,声音里带着笑:“听闻王大人病得厉害?刺史大人特命送来百年野山参。”
王敦在书房里摔了第三套茶盏。
青瓷碎片扎进脚背,他却感觉不到疼。
案上摆着那封被影卫线人“意外”截获的血书,“左使自会亲来成都”几个字像烧红的铁钉钉进眼睛。
“废物!”他踹翻脚边的炭盆,火星溅在信纸上,“连封疯话都辨不出真假?”
师爷缩在墙角,额角的汗滴进领口:“要不……贴张告示?”
王敦抓起信拍在桌上,信纸边缘已经焦了一块。
他盯着师爷发颤的嘴唇,突然笑了:“对,贴告示。”
他扯下衣襟擦脸上的汗,指腹蹭过信上的墨渍——要让全城都知道,他王敦没疯,清醒得很。
夜风卷着酒旗猎猎作响,醉仙坊的灯笼映着苏晋的脸。
他望着太守府方向腾起的火光,把最后一坛醒魂酒推给阮昭:“明日,该他们慌了。”王敦攥着告示冲进前厅时,墨汁还在指缝里往下淌。
他踢翻门槛上的火盆,火星子溅在师爷新换的青衫上:“贴!现在就贴!”
师爷抖着双手展开宣纸,“成都太守王敦,神智清明”几个字被他描了三遍,笔锋僵得像冻硬的麻绳。
李玄度抱着书匣子从巷口转出来,青衿被风掀起一角。
他踮脚看了眼告示,突然笑出声:“王大人这‘敦’字,少了一捺?”
围观士子挤上来。
有人踮脚数笔画,有人摸着下巴摇头:“真缺!您写‘敦’字时总说‘捺要沉,压得住官印’,如今倒省了?”
哄笑声炸成一片。
卖糖画的老汉举着糖人凑趣:“这字儿啊,跟王大人的官威似的——缺斤少两!”
王敦太阳穴突突跳。
他踉跄两步去抓告示,指尖刚碰到纸角,喉间突然腥甜。
血珠子顺着嘴角往下淌,染红了腰间玉牌。
师爷扑过去扶,被他甩得撞在墙上。
王敦盯着满地碎瓷,眼前发黑:“反了……都反了……”话音未落,直挺挺栽进泥水里。
刺史的快马申时就到了。
两个衙役架着王敦往医馆送,他吐在青石板上的血被日头晒成暗褐。
刺史站在太守府台阶上,摸着八字胡叹气:“王大人病成这样,这府衙……暂且由本使代管吧。”
醉仙坊后堂,苏晋用茶盏压着地图。
阮昭咬着筷子戳竹片:“那老匹夫倒了,咱们该松口气?”
“松不得。”苏晋指腹划过成都到汉中的官道,“沈墨收到假信,正往这儿赶。他要亲眼确认王敦疯没疯——咱们得让他觉得,这城比王敦更疯。”
赵子昂摸出腰间短刀刮指甲:“怎么疯?”
苏晋从袖中抖出块焦木片,药香混着烟火气窜出来:“前儿烧太守府偏殿,我在碑底捡的。这是左使沈墨的香囊料子——他左脚跛,总用艾草熏关节。”
阮昭眼睛亮了:“让沈墨以为咱们摸到他底?”
“去城南茶摊,找瘸腿老周。”苏晋把木片塞进她手心,“跟他说‘王大人托我问一句:香囊还能补吗?’”
阮昭捏着木片笑:“影卫线人天天蹲茶摊,老周的话他们听得比圣旨还真。”
暮色漫进茶棚时,老周正蹲在门槛上啃冷馒头。
阮昭往他破碗里丢了枚铜钱,木片在指缝里一闪:“王大人托我问,香囊还能补吗?”
老周浑浊的眼珠突然亮了。
他扫一眼棚角缩着的灰衣人——那是影卫线人,正低头拨拉算盘。
老周咳了两声,故意提高嗓门:“补?王大人那香囊早烧糊了!不过……有人连补丁料子都摸准了,这手艺,邪乎!”
灰衣人手指一抖,算盘珠子撒了满地。
他弯腰捡珠子,耳朵却竖得老高。
等阮昭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攥着珠子冲进后巷,撞翻了卖馄饨的担子:“快!给上峰传信——苏晋知道左使的香囊!”
醉仙坊的灯笼亮起时,赵子昂掀帘进来,嘴角带着笑:“城南茶摊炸锅了。影卫线人说,左使的行踪怕是漏了。”
苏晋擦着酒坛,酒液在坛壁上滚出清亮的响。
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轻声道:“他们越慌,越容易露马脚。”
阮昭趴在窗台上啃黄瓜,突然扭头:“那沈墨要是来了……”
“他会来的。”苏晋把最后一坛酒封好,目光穿过酒坛上的雾气,“带着他的恐惧,还有——”
后巷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子昂手按刀柄起身。
苏晋却笑了,指节敲了敲桌角:“该来的,比预想中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