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午后,暑气蒸腾,茶摊上的沸水咕嘟着,混杂着街面上的喧闹,一切都显得寻常而又乏味。
阮昭那句带着几分醉仙坊伙计特有爽利劲儿的抱怨,像一颗石子投进这锅温吞的开水里,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也荡开了一圈精准的涟漪。
她话音刚落,邻桌一个埋头喝着粗茶的老乞丐动作便是一顿。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袍,背脊佝偻,看起来毫不起眼,是成都街头最常见的那类人。
可他抬头的瞬间,一双浑浊的眸子却透出与他身份不符的精光。
“姑娘,”他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卡着砂砾,“你说的那个香囊……是不是左脚有些跛的?”
来了。
阮昭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甚至还带着几分找到同道中人的惊喜:“哎呀,老丈你也认识他?可不是嘛!那家伙,黑心得很,欠了我们醉仙坊一坛上好的‘三日醉’,说是拿个香囊抵账,结果转身就不见人了!”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虚实结合,既点出了“跛脚”这个关键特征,又用“欠酒”这个市井由头将事情的性质模糊过去,寻常人听了只当是桩邻里间的寻常纠纷。
老乞丐的眼神却倏然一变,那点精光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警惕。
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桌面嗡嗡作响:“那劳烦姑娘下次见到他,替我捎句话。”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就说,归鸿的旧账还没清,新香,是不能再补了。”
话音落,他丢下两枚铜板,佝偻着背,混入人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隔壁杂货摊的帘子后,林婉儿屏住呼吸,将每一个字都烙在心底。
待那老乞丐走远,她才一阵风似的绕回醉仙坊后院,脸色煞白地对正在院中闭目养神的苏晋急报:“公子,是影卫叛徒的联络暗语!‘归鸿’是叛逃影卫的代号,‘旧账未清’意味着他们内部还有未了的恩怨。‘新香不能再补’,这……这是在警告我们,不要再试图联系他!他们在试探,试探我们到底知道多少!”
院内的石桌上,紫砂茶壶正逸出袅袅白烟。
苏晋连眼睛都没睁开,仿佛只是听了一段无关紧要的邻家闲话。
他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叩着,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
“阮昭,去厨房,盛一碗定心汤,给方才那位老丈送去。”
阮昭一愣:“公子,他已经走了。”
苏晋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他走不远,他也在等我们的回话。”他终于睁开眼,眸光清冽如寒潭,“你找到他,把汤给他,就说是我家先生请的。另外,再附上一句话。”
“什么话?”
“你就说,我家先生说了,这香囊的补丁啊,最是难做。针脚要密,线要韧,最好是用川乌煮过的线来缝,才最牢靠。”
川乌!
林婉儿和阮昭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影卫内部,人尽皆知,左使大人随身佩戴的特制药香,其核心原料之一,便是剧毒的川乌!
这句话,已经不是试探,而是赤裸裸的亮剑——我们不仅知道你们的暗号,甚至连你们左使的底细都一清二楚!
阮昭不敢怠慢,立刻端着一碗温热的汤羹追了出去。
果然,在街角的一个暗巷里,她找到了那个坐立不安的老乞丐。
他见到阮昭,眼中满是惊疑。
当阮昭将苏晋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尤其是“川乌煮线”四个字入耳的瞬间,那老乞丐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他手里的汤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瓷四溅,人则像见了鬼一般,头也不回地冲进巷子深处,连滚带爬地逃了。
他自以为逃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就在方才茶摊搭话的那一刻,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走过的赵子昂,已将一撮比灰尘还细微的粉末,用巧劲粘在了他的靴底。
那是醉仙坊独门酒曲发酵后剩下的酒糟粉,无色无味,一旦遇上清晨的露水或是踩进水洼,便会立刻显现出无法洗去的暗红色斑点。
“他连夜出城了,往东边官道去的。”赵子昂回来复命,言简意赅。
苏晋点了点头,似乎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他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繁华的成都街景,缓缓道:“一个外围的探子就吓成这样,看来沈墨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难过。他快要坐不住了,一定会亲自入城。”
他转向一直候在旁边的柳无咎:“无咎,去城南,把那三家我们提前盘下的客栈用起来。第一家,天福客栈,所有房间都挂上客满的牌子,但一间都不要住人。第二家,悦来客栈,让赵子昂安排几个我们的人装成南来北往的商客,故意在那里散播一些关于城中某个富商藏有前朝宝藏的假消息。”
柳无咎凝神听着,问道:“那第三家呢?”
苏晋的把最好的天字号房收拾出来,里面什么都不要动,只在桌上,给我摆上一本册子。”
“什么册子?”
“就叫《跛脚香囊修补指南》。”苏晋轻描淡写地说道,“内容嘛,就伪造成一份影卫内部联络信物的名录图鉴,做得越逼真越好。但是记住,把所有人的信物和代号都写上去,唯独,不要写沈墨的名字。”
柳无咎心领神会,这招釜底抽薪,比任何刀剑都狠。
苏晋似乎还嫌不够,又对一旁的周伯吩咐道:“周伯,去雇几个机灵点的孩子,从明天起,就在同顺客栈门口唱童谣。词我都想好了。”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念道:“跛脚郎,香囊破,补不上,命先落……”
三天后,一个自称姓王、从蜀中贩运药材的商人,骑着一匹瘦马,低调地进入了成都城。
他面容普通,眼神却锐利如鹰,正是乔装改扮的沈墨。
他几乎没有犹豫,在城南兜转一圈后,便径直走进了同顺客栈,要了唯一一间空着的天字号房。
他推开房门,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房间陈设雅致,一切正常。
他的目光很快便落在了桌上那本蓝皮小册子上——《跛脚香囊修补指南》。
沈墨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走过去,指尖微微颤抖地翻开了册子。
一页,两页……里面用朱砂细细描绘的,全都是影卫内部最机密的信物样式和对应的代号,有些甚至是只有他和左使才知道的暗记。
他越看,心越沉。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这本详尽到令人发指的名录里,独独没有他“断鸿”的代号和那枚跛脚雁形玉佩时,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册子出现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组织内部出了叛徒,而且是高层叛徒!
左使,已经将他从影卫的名单中抹去了!
他被除名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带着几分诡异调子的童谣声。
“跛脚郎,香囊破……”
“补不上,命先落……”
“左使爷,把线断……”
“可怜虫,没人管……”
歌声一遍遍重复,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狠狠扎进沈墨的心脏。
他脑中“嗡”的一声,所有的冷静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哐啷!”一声巨响,他失手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客栈对面的茶楼雅间里,柳无咎透过窗户缝隙,将沈墨的失态尽收眼底,他立刻起身,赶回醉仙坊回报。
苏晋听完,只是冷冷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人心的残忍:“你看,他根本不怕死。一个能在刀口上舔血过活的影卫副使,怎么会怕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怕的,是被组织抛弃,是被他最敬畏的左使大人,当成一枚废棋,扔进这潭浑水里,连个声响都听不见。”
话音刚落,他便对赵子昂下达了第二道指令:“去,把风声给我放出去。就说,听闻影卫的沈副使,被左使大人派来成都送死了。可怜啊,临行前连个像样的‘香囊补丁’都没给配齐,这不明摆着是让他有来无回吗?”
这句诛心之言,仿佛一滴滚油滴入了本就沸腾的油锅。
消息如野火般在成都的地下世界蔓延开来。
那些平日里潜伏极深的影卫线人,一夜之间,仿佛都成了惊弓之鸟。
有人开始有意无意地调换自己的值守岗位,避开所有可能与沈墨产生交集的地方;更有人在夜深人静之时,偷偷烧掉了自己珍藏多年的旧令牌,仿佛那是催命的符咒。
林婉儿看着暗线传回的一条条消息,忍不住感慨:“这些人,真刀真枪地对着干,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怀疑,却比任何刀剑都可怕。”
苏晋站在窗边,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被黑暗吞噬,语气平静地回答:“因为这才是最狠的毒饵。我要杀的,不是他们的人,是他们赖以为生的信。信任一旦崩塌,再坚固的堡垒,也会从内部腐烂。”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如夜,“接下来,就等着吧。等他自己,来找我谈条件。”
果不其然,当晚,一封没有署名、没有火漆的信,被悄无声息地从醉仙坊的门缝里塞了进来。
信纸上,只有八个字,笔力遒劲,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绝望。
“香囊可补,命不可续。”
阮昭拿起信,秀眉紧蹙:“公子,这不像威胁,倒像是……求救。”
苏晋接过信纸,看了一眼,然后随手将其丢进了身旁的火盆里。
橘红色的火苗瞬间舔舐着纸张,将那八个字化为灰烬。
“好啊,”苏晋轻声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那就让他明晚子时,一个人,来后院的井边。”
火光跳跃,映着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没有一丝即将面对强敌的紧张,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仿佛他早已知道,那个叫沈墨的男人,根本不是来谈判的。
他是来赌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