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沿薄露被夜风吹散时,沈墨的黑靴碾过艾草。
阮昭贴在暗格石壁上,指甲掐进掌心。
这暗格是她上月趁周伯打盹,用储菜坑改的——砖缝里塞了棉花,透气口对着井台,连柳无咎翻遍后院都没发现。
此刻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石壁,却听不清沈墨的脚步声,直到那道影子罩住井口。
"香囊补丁是你放的?"沈墨声音发哑,指尖擦过井沿青苔。
苏晋靠在老槐树上,手里转着算盘:"你不信?摸摸袖口。"
沈墨的手顿在腰间。
他总把重要物件藏在内袋,换衣时先解腰带,后脱外袍——这是影卫二十年养成的习惯。
此刻他抖着指尖探进去,摸出块带药香的布片,边缘细得扎手。
"白日里我让婉儿端醒酒汤,"苏晋拨了颗算盘珠,"你掀帘子时,阮昭的围裙角蹭过你袖管。"
沈墨突然掐住布片:"你连我换衣时辰都算准了?!"
"不需要算时辰。"苏晋抬眼,眼底寒芒像算盘珠子滚过,"影卫摸到异物,必定要确认是不是左使的信物。"
沈墨的匕首"当啷"掉在井边。
他踉跄后退两步,后背撞在槐树上:"你以为我来求饶?
我是来告诉你——左使根本不想杀你!
他要拉你入影卫!"
暗格里的阮昭屏住呼吸。
她能看见沈墨后颈的青筋跳得像擂鼓,能看见苏晋的算盘珠子停在"七"的位置——那是七贤最近要办诗会的日子。
"为什么?"苏晋声音轻得像井里的月光。
"因为..."沈墨突然捂住嘴,喉结动了动,"因为你比那些酸文人聪明十倍!
你知道西市阿朱埋铁牌,知道东巷老张逃城,你连我藏在香囊里的暗桩名录都能找出来!"他抓起匕首抵在自己心口,"你要是不肯入影卫,左使会让整个蜀中的影卫陪你死!"
井里的月亮碎了。
阮昭看见苏晋弯腰捡起匕首,刀面映出他冷笑:"沈副使,你腰间的银簪,是上个月在醉仙坊丢的吧?"
沈墨低头,冷汗顺着下巴砸在银簪上。
那是他前日在井边踱步时,被阮昭用竹钩勾走的——当时他以为是野猫,现在想来,哪有野猫能咬断银链子?
"你早知道我会来。"沈墨松开匕首,声音突然软下来,"你连我要带刀都算到了。"
"我算到的是,"苏晋把匕首插在井边,"影卫杀人,习惯用左手拔刀。"
暗格里的阮昭攥紧围裙。
她记得苏晋教她的话:"听他说什么,看他做什么,比刀快的是人心。"此刻沈墨的影子在井边摇晃,像根被风吹折的芦苇。
"左使为什么选我?"苏晋突然问。
沈墨抬头,月光照进他发红的眼睛:"因为你..."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两下,"因为你记得不该记得的事。"
井边的艾草被风卷起一片,打着旋儿落进阮昭的暗格。
她听见沈墨的脚步声渐远,听见苏晋拨动算盘的轻响,听见自己心跳终于撞出石壁——原来最狠的不是刀,是有人把你的命,算进了他的算盘里。
后半夜,阮昭从暗格里钻出来时,袖口沾了青苔。
苏晋正蹲在井边,用银簪在石壁刻字。
她凑过去看,只见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左使要的,是他记得的历史。"
"什么意思?"阮昭戳他后背。
苏晋把银簪塞进她手里:"明早去当铺,当十两银子。"他转身往屋里走,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至于什么历史..."他顿住脚,"等沈墨下次来,就知道了。"苏晋拇指碾过鎏金令牌边缘:"为什么是我?"
沈墨喉结动了动,血沫混着苦笑:"因为你记得历史。
他说,能看懂过去的人,才配掌管未来。"他从怀中摸出令牌时,指节发白——那是藏在贴身衣袋里捂了半夜的温度。
苏晋没接。
月光漏过槐叶,在他眉骨投下阴影:"那你呢?
甘心做弃子?"
沈墨突然扯住左袖。
布料撕裂声像刀割,露出的手臂上,暗红烙痕扭曲成"叛"字——是新烫的,周围皮肤还泛着水泡。"我若不除你,"他声音发颤,"他就会让我变成下一个林婉儿。"
林婉儿正蹲在后院灶台边剥蒜。
阮昭在暗格里看得清楚,她剥蒜的手顿了顿,指甲掐进蒜瓣里。
苏晋弯腰捡起块碎砖,在地上画了两个圈:"两个选择。
一,拿令牌回去告诉他,我答应考虑;二,留下,说他真正的目标。"
沈墨盯着砖画的圈,像盯着两个陷阱。
他突然拔刀,刀刃寒光刺得阮昭眯眼——不是刺向苏晋,是扎进自己右肩。
血珠溅在井沿青苔上,他咬着牙嘶吼:"我选第三个!
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活着走出去,让他知道我不是废物!"
刀拔出来时带起血沫。
他踉跄着往院外走,背影摇摇晃晃,像根被暴雨打弯的芦苇。
阮昭从暗格里钻出来,袖口还沾着青苔。
她盯着沈墨离去的方向,突然拽住苏晋衣袖:"他拔刀用的是左手!"
苏晋蹲下身,捡起那枚鎏金令牌。
月光照在牌面,刻着影卫独有的玄鸟纹。
他翻转令牌,指腹抹过背面极细的刻痕——"成都之后,便是洛阳"。
阮昭凑过来看,指尖碰到那行小字:"这是..."
"八王之乱的火折子。"苏晋把令牌塞进她掌心,"他以为用历史当饵,就能钓我这条鱼。"
"那沈墨?"阮昭攥紧令牌,指节发白。
"他不是来谈条件的,是来送证据的。"苏晋望向院外,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左使要的是能改写历史的人,可他忘了——"他转身看向阮昭,眼里有星子在跳,"真正的棋手,从不进别人的棋盘。"
后半夜,阮昭在灶房热了碗姜茶。
苏晋坐在门槛上喝,看她往伤口药里掺酒——是他新酿的竹叶青。"明日让柳无咎跟着沈墨。"他舔了舔嘴角的姜茶,"看看他伤成那样,还能往哪跑。"
阮昭把药罐盖上,瓷盖"咔嗒"一声:"那令牌..."
"当十两银子。"苏晋突然笑了,"但得先抄下背面的字。"
天快亮时,阮昭在账本背面抄完最后一笔。
窗外传来打更声,她伸了个懒腰,突然听见院外有脚步声。
"谁?"她抓起切菜刀。
"醉仙坊的?"是个陌生男声,"东家让我送坛酒。"
苏晋推开窗,晨雾里站着个青布小厮,怀里抱着坛封泥严实的酒。
坛身贴着张纸条,墨迹未干:"
阮昭踮脚望去,纸条上只写了半句话——"七贤诗会,当心..."
小厮把坛子往石桌上一放,转身就走。
晨雾裹着他的背影,很快没了踪影。
苏晋摸了摸坛身封泥,温度还有余。
他抬头看向阮昭,后者正盯着纸条发愣。
"七贤诗会。"他低声重复,手指敲了敲坛壁,"该准备的,得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