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未亮,成都府的薄雾还未散尽。
醉仙坊的后门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是影卫内部的联络暗号。
开门的是柳无咎,门外站着一个面生的年轻小厮,穿着最普通的粗布短打,神情木然,像一尊没有魂魄的泥偶。
他怀里抱着一个半人高的酒坛,坛口用厚重的朱红封泥封得严严实实。
“何事?”柳无咎声音低沉,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小厮眼皮都未抬一下,机械地递上酒坛,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左使亲酿,敬赠醉仙先生。”
说完,他将酒坛往柳无咎怀里一塞,转身就走,几个起落便融入了清晨的雾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柳无咎抱着沉甸甸的酒坛,眉头紧锁。
这坛酒,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他关上门,将酒坛稳稳地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苏晋和林婉儿、阮昭早已闻声而出。
晨光熹微,那朱红的封泥在雾气中像一团凝固的血。
“左使亲酿?”阮昭撇了撇嘴,一脸不屑,“他一个瘸子,不好好在阴沟里待着,还有闲情逸致酿酒?”
苏晋没有说话,只是绕着酒坛走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那块封泥上。
他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对林婉儿使了个眼色。
“婉儿,你来。”
林婉儿点头,缓步上前。
她没有触碰酒坛,只是微微俯身,将琼鼻凑近那块朱红的封泥,闭上眼,细细地嗅闻。
不过三息,她的脸色骤然一变,原本红润的脸颊瞬间失了血色。
“公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对劲。这封泥里,混着上等药材的清香,但底下……压着一股极淡的铁锈味。”
她猛地抬眼,看着苏晋,一字一顿地说道:“药香是用来掩盖的补香,那铁锈味……是人血!这不是普通的酒,这是‘藏血之契’!”
影卫高层之间传递信物,若其中夹带了亲信死士的血,便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威胁。
意思很明确:坛开,酒饮,人归顺;坛不开,或是不从,血的主人,便会带着无数同伴前来,将你斩尽杀绝。
“不从即杀。”苏晋轻轻点头,脸上不见丝毫波澜,仿佛早就料到这一步,“看来,沈墨已经把我的话带到了。这位左使大人,真以为我会乖乖上钩。”
他那平静的语气,反而让紧张的气氛多了一丝寒意。
阮昭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她上前一步,主动请缨:“我来试试!我的舌头比狗还灵,就算是鹤顶红,我也能尝出它用的是哪一年的砒霜!”
苏晋看了她一眼,没有阻止。
他知道阮昭的本事,她的舌头,是比任何银针都更精准的试毒工具。
阮昭也不客气,拔下头上的银簪,小心翼翼地在封泥边缘撬开一丝微不可见的缝隙。
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溢出,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清气。
她用银簪的末端轻轻蘸了半滴琥珀色的酒液,甚至没有完全送入口中,只是用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阮昭的表情瞬间凝固。
“呸!”她立刻将酒液吐在地上,又用清水漱了三次口,舌尖上那股微麻的感觉才渐渐退去。
“不对劲!”她脸色难看地看向苏晋,“这酒里加了‘断魂草’!分量很少,喝下去不会立刻死人,但药力会在体内潜伏。三日之后,饮酒之人便会神志不清,忘掉最近发生的所有事,变成一个任人摆布的白痴!”
这手段,比直接下毒更阴狠。
他们想要的不是苏晋的命,而是他脑子里关于醉仙楼和未来的秘密。
阮昭的目光没有离开酒坛,她伸出手指,用力刮下一小块坛口的封泥,在指尖捻了捻,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公子,你看这坛底的暗纹,”她指着酒坛底部一个不起眼的螺旋纹路,“还有这封泥的质地和颜色,是我昨天在客栈大堂里,亲眼看见沈墨手里把玩的那一块!一模一样!”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根本就没走远!那个王八蛋,现在肯定就躲在成都府的某个角落里,像只臭虫一样盯着我们!”
原来如此。送酒是威胁,也是试探。
若是苏晋不敢喝,说明他怕了。
若是他喝了,三日后便会失忆,正中左使下怀。
而沈墨,就是那个负责在暗中观察、确认结果的眼睛。
苏晋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既然他想看,就让他看个够。”
他转头对一旁的赵子昂吩咐道:“子昂,去放个消息出去。就说,醉仙先生昨夜收到左使大人赠酒,如获至宝,当场连饮三碗,而后大笑不止,逢人便说——‘原来跛子也会怕人,知道提前送礼求和了’。”
赵子昂一愣,随即眼中冒出兴奋的光。
狠!太狠了!
影卫左使天生跛足,这是他平生最大的忌讳,也是他性情暴戾的根源。
在影卫内部,谁敢提及此事,下场比死还惨。
苏晋这句话,等于是指着左使的鼻子,把他最不堪的伤疤揭开,还踩上了一万脚。
“是!”赵子昂领命,转身便消失在后院。
不出半日,这句极具侮辱性的话,便如插了翅膀一般,传遍了城南大大小小的茶肆酒楼。
所有听到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暗道这“醉仙先生”是何方神圣,竟敢如此触怒那尊活阎王。
夜色如墨。
当晚,柳无咎便如鬼魅般出现在苏晋房中,带来了一个意料之中的消息。
“公子,沈墨来了。他潜入了醉仙坊后巷,正在翻查我们倒掉的垃圾堆。”
苏晋放下手中的茶杯,
“他在找那个酒坛。”
沈墨生性多疑,光听传言,他不会完全相信。
他必须亲眼找到酒坛的残渣,确认里面的酒是否真的被喝掉了,才能向左使复命。
“鱼儿,上钩了。”苏晋轻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早就料到沈墨会来。
后巷那个垃圾堆,是他亲手布置的陷阱。
里面确实埋了一个空酒坛,与早上送来的那个一模一样,甚至连摔碎的裂纹都恰到好处。
唯一的不同是,在那酒坛的内壁上,阮昭涂满了一种她特制的药粉。
这种药粉无色无味,遇水不溶,唯独遇到人皮肤上的汗液,便会瞬间在皮肤上形成一个无法洗去的印记。
后巷,阴暗潮湿。
沈墨一身夜行衣,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动作极快,像一只捕食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在垃圾堆里翻找着。
很快,他找到了那些熟悉的陶器碎片。
他捡起最大的一块,凑到鼻尖闻了闻,残余的酒香和断魂草的特殊气味让他眉头一松。
看来是真的喝了。
为了进一步确认,他伸出手,用指腹仔细地摩挲着碎片的内壁,感受着残留的酒液痕迹。
就在他的指腹接触到陶片内壁的瞬间,一股微不可查的灼热感一闪而过。
沈墨心中一凛,猛地缩回手。
他借着微弱的月光摊开手掌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他的掌心正中央,一个血红色的“苏”字,正灼灼地印在那里,仿佛是被人用烙铁烫上去的一般!
中计了!
沈墨惊怒交加,几乎是瞬间便反应过来,转身欲走。
可已经晚了。
一道黑影如大鹏展翅般从墙头落下,堵住了巷口。
柳无咎手持长刀,刀锋在月下泛着森冷的寒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沈兄,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巷子的另一头,阮昭和林婉儿也缓缓现身,彻底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沈墨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但他毕竟是影卫中排得上号的高手,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狞笑一声。
“就凭你们几个,也想留下我?”
他嘶吼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你们以为我只是来查酒坛的吗?我告诉你,我更是来给你们送上最后的通牒——左使的耐心已经耗尽,他已在路上,明日午时,必入成都!”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众人心头。
明日午时?这么快!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平淡的声音从巷口传来,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是吗?”
苏晋缓步而出,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只是淡淡地落在沈墨身上。
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左使何时会到,也不问这句话的真假。
他只是轻声说道:“那你回去告诉他,我为他准备好了三坛酒。”
“一坛,请他喝。”
“一坛,用来给他埋。”
“还有一坛……”苏晋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沈墨的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留着祭你。”
沈墨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见过狂的,没见过这么狂的。
他见过不怕死的,没见过上赶着找死的。
短暂的错愕之后,他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哈哈哈哈!苏晋!你疯了!你不怕死吗?!”
苏晋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
“我怕啊。”
他顿了顿,用一种陈述过往事实的语气,缓缓说道:“所以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你们影卫,后来都死了。”
这句话,如同一把无形的冰刀,瞬间刺穿了沈墨所有的伪装和防备。
他脸上的狂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惊骇。
那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作为影卫,他们面对过各种各样的敌人:武功盖世的宗师,手握重兵的将军,算无遗策的谋士。
但他们从未面对过这样的敌人——一个不怕死,还知道你怎么死的人。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凡人,赤身裸体地站在了能预知一切的神明面前。
你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手段,都变成了笑话。
沈墨踉跄着退后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看着苏晋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你……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干涩嘶哑。
苏晋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路,给你让开了。把我的话,一字不差地带给你的主子。”
沈墨死死地盯着苏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知道,今晚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但他不甘心就这么狼狈地离去。
在转身没入黑暗之前,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背对着苏晋,低声丢下了一句充满恶意的话。
“井边那晚,你藏在暗格里的人,开门的时候用的是右手。”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便彻底消失不见。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晋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井底有人!
暗格的门是从内部推开的,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看到!
除非……除非当时沈墨的位置,能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窥见那一瞬间的动作!
“唰”的一声,暗格被推开,阮昭从里面爬了出来,俏脸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她扶着墙,身体在微微发抖,眼中满是惊恐和不解。
“公子……他……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认得出?!”
真正的寒意,在这一刻才彻底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敌人未至,却已先一步识破了他们最隐秘的藏身之所。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武力对抗,而是一场无孔不入的窥探与反窥探。
苏晋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原本以为,自己最大的优势是预知未来。
可现在看来,那个他记忆中应该在数年后才崛起的影卫左使,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可怕得多。
这场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