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卷首语：山深藏异类，林密隐精魂。或吐纳月华，或啖食血肉。恩仇一念起，情劫百世深。且看这莽莽山林，幽幽泽国，上演多少非人之事，道尽几许妖物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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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嘉定十二年，冬。

临安府外，钱塘江畔。

寒风卷着湿冷的潮气，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要砸下来。官道泥泞，行人绝迹，只有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驮着个青衫落拓的书生，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前行。

书生名唤柳文轩，本是江南小有才名的士子，奈何家道中落，又屡试不第，心灰意冷之下，变卖了仅剩的几亩薄田，欲北上汴梁旧地碰碰运气。谁料行至这钱塘地界，盘缠耗尽，又染了风寒，已是强弩之末。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肺腑，柳文轩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身子在马上摇摇欲坠。冰冷的雨水混着汗水，浸透了单薄的青衫，刺骨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唏律律！” 老马一声悲鸣，前蹄一软，竟将他整个掀翻在地。

泥水四溅，柳文轩摔得七荤八素，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冰冷的泥浆糊了一身，寒意更是透心彻骨。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四肢无力，只能绝望地看着天色迅速黑沉下去。

“呜——嗷——” 远处山林，隐隐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在寒风中飘荡，令人毛骨悚然。

“莫非…我柳文轩今日便要葬身于此，成为野狼腹中之食？”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恐惧攫住了他。寒窗十载，功名未就，壮志未酬，竟要如此窝囊地死在这荒郊野岭？

就在他意识模糊，几乎要昏死过去之际，一点微弱的银光，忽然在不远处的乱石堆后亮起。

柳文轩强撑着眼皮望去。只见那石缝之中，竟蜷缩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那白狐体型不大，似乎还未成年，后腿上赫然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已将周围雪白的皮毛染红了一片，正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石头上。它似乎也到了极限，碧绿的眸子半阖着，气息奄奄，唯有那点微弱的、仿佛月光凝聚的银光，正是从它眉心一点菱形的印记中散发出来。

一人一狐，在这寒冷的雨夜荒郊，皆是濒死之态。

柳文轩看着白狐那双痛苦却依旧清澈的碧眼，心中莫名一软。他本非铁石心肠之人，此刻同病相怜之感油然而生。

“罢了…同是天涯沦落客…” 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咬着牙，拖着沉重的身体，一点点爬了过去。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忍着剧痛，颤抖着给白狐包扎伤口。动作笨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认真。

“忍着点…这荒郊野岭，我也只有这些了…” 他低声说着，像是在安慰白狐，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白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善意，并未挣扎，只是那双碧眼深深地看着他，带着一丝探究和难以言喻的灵性。

包扎完毕，柳文轩已是筋疲力尽，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昏倒在白狐旁边。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暖意将柳文轩唤醒。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干燥的山洞里，身下铺着柔软的干草，身上盖着一件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白色毛裘。洞内生着一堆篝火，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严寒和湿气，带来融融暖意。

“这是…” 柳文轩愕然坐起，身上的风寒竟似好了大半，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已无大碍。

“公子醒了？” 一个清泠悦耳，如珠落玉盘的声音响起。

柳文轩循声望去，只见洞口处，一个身着月白色衣裙的少女正盈盈而立。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眸子，清澈碧绿，宛如深潭寒玉，流转间带着一股不谙世事的纯真与灵动。她身姿窈窕，气质空灵出尘，不似凡间女子，倒像是从月宫中走下的仙子。在她脚边，一只后腿包扎着布条的白狐，正亲昵地蹭着她的裙角。

柳文轩看得呆了，一时竟忘了言语。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

少女见他发愣，抿唇一笑，更添几分娇憨：“昨夜多谢公子出手相救。若非公子，小女子怕是要冻毙荒野了。”

“姑娘…是你救了我？” 柳文轩这才反应过来，昨夜救下的白狐，竟化作了眼前这绝色少女！他心中震惊万分，但连日来的奇遇和这女子的清灵气质，竟让他生不出多少恐惧，反而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小女子白璃，乃青丘一族。” 少女，也就是白璃，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身份，“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见公子似有沉疴在身，又困顿潦倒，若不嫌弃，小女子愿随侍左右，略尽绵力。”

柳文轩本欲推辞，但想到自己身无分文，前途渺茫，又见白璃眼神真挚，心中不由动摇。加之白璃身上有种令人心安的气息，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如此…有劳白姑娘了。”

自此，落魄书生柳文轩身边，便多了一位容颜绝世、善解人意的“表妹”白璃。

白璃似乎无所不能。她精通药理，柳文轩的风寒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很快痊愈。她心灵手巧，柳文轩破旧的衣衫被她浆洗缝补得整洁如新。她更写得一手娟秀好字，常伴柳文轩挑灯夜读，红袖添香，素手研墨。

有了白璃的陪伴和照顾，柳文轩的生活仿佛从地狱升到了天堂。他不再为生计发愁，白璃总能变戏法似的弄来银钱米粮。他专心读书，在白璃清澈目光的注视下，只觉得文思泉涌，许多晦涩难懂的经义也豁然开朗。白璃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更是如同暖流，一点点融化了他心中的寒冰与失意。

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柳文轩心中那点对异类的芥蒂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日渐滋生的情愫。白璃看他的眼神，也渐渐多了几分依恋和羞怯。山洞虽陋，却成了两人温馨的小天地。篝火旁，柳文轩诵读诗书，白璃托腮静听，碧眸映着火光，璀璨生辉；月色下，两人并肩漫步江边，听涛声阵阵，细语低喃。柳文轩觉得，若能如此一生，功名利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

就在柳文轩沉溺于这份温柔乡，几乎忘却前路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将他狠狠打落深渊。

那日清晨，柳文轩刚起身，便觉心口一阵剧痛，如同被利刃剜绞，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大口乌黑腥臭的淤血！紧接着，便是高烧不退，浑身冰冷与灼热交替，意识模糊，皮肤下竟隐隐浮现出诡异的青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蠕动。

白璃大惊失色，不顾暴露身份的危险，连夜带着奄奄一息的柳文轩潜入临安府城，寻访名医。然而，请来的几位大夫皆是束手无策，甚至面露惊恐，直言此乃“离魂蚀心”之症，非药石可医，唯有传说中的“千年妖心”为药引，或有一线生机，否则三日之内，必全身溃烂、魂飞魄散！

“千年妖心？” 柳文轩躺在病榻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闻言只是苦笑。这分明是传说中的东西，让他何处去寻？他看向守候在床边，容颜憔悴、泪眼婆娑的白璃，心中充满了不舍与愧疚：“白璃…是我连累你了…怕是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白璃紧紧抓着他冰冷的手，碧绿的眸子深深凝视着他，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悲伤，有决绝，更有一丝柳文轩看不懂的了然与释然。

“公子莫说丧气话。”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会好起来的。一定。”

当夜，白璃消失了。

柳文轩在病痛的折磨和绝望的等待中煎熬，心如死灰。他以为白璃终究是怕了，或是无法面对他的死亡，选择了离开。

然而，就在第三日的黎明，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白璃回来了。

她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衣裙，但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脚步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手中捧着一个温润的玉盒，盒盖微启，一股难以形容的、蕴含着磅礴生机却又带着妖异甜香的馥郁气息弥漫开来，瞬间压下了房中的病气与死气。

“公子…药引…取来了…” 白璃的声音虚弱至极，她走到柳文轩床前，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微笑。

柳文轩挣扎着想开口，想问她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然而白璃却用冰凉的手指轻轻按住了他的唇。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脑海中：

“柳郎，莫问。此心名唤‘离恨’，乃我千年修行所凝。剜心之痛，不及你前世一箭穿心之万一。”

柳文轩如遭雷击！前世？一箭穿心？

白璃的眼中，泪水终于滑落，滴在他脸上，冰凉刺骨：“那年青丘山下，皑皑白雪。你为一张雪狐皮，引弓搭箭…可还记得那只回头望你，眼中含泪的白狐？”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我化身前来，只为还你当年…剜心取皮之债！”

话音未落，白璃猛地将手中玉盒按在柳文轩的心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润又霸道的暖流瞬间涌入柳文轩的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冰冷、疼痛与死气！他感觉枯萎的生命力在疯狂复苏，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红润，皮肤下的青黑纹路迅速消退。

而与此同时，白璃的身体却如同碎裂的瓷器般，开始逸散出点点晶莹的光尘。她的身影迅速变得透明、虚幻。

“不！白璃！” 柳文轩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抓住她，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的光影。

“债已偿，缘已尽…柳郎…珍重…” 白璃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幽幽叹息，整个身体彻底消散在熹微的晨光之中，只余下那件月白的衣裙，飘然落地。

柳文轩怔怔地坐在床上，心口处传来阵阵温热，那是“离恨心”在跳动，强大而充满生机，驱散了他所有的病痛。然而，一股比之前病痛更甚百倍、千倍的剧痛，却从灵魂深处汹涌而来，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撕开衣襟，只见心口位置，赫然印着一枚小小的、栩栩如生的白狐印记！那印记温润如玉，却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伤。

“啊——！！！” 一声凄厉痛苦到极致的嘶吼，冲破屋顶，回荡在临安府清冷的晨曦之中。

前世猎人，今生书生。

他欠下的，终究要还。

她来报恩，亦为复仇。

剜心之痛，情劫之苦。

青丘有狐，名曰离恨。

柳文轩紧紧攥着胸口那枚白狐印记，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磅礴生机与刻骨哀伤，泪如雨下。他痊愈了，获得了远超常人的生命力，代价却是永远失去了那个月下精灵般的女子，以及一颗被无尽悔恨和情殇洞穿的心。

洞中篝火，江畔月色，红袖添香…一幕幕温馨画面在眼前碎裂，最终定格在白璃消散前那释然又悲伤的眼神。

“白璃…”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心口那白狐印记，仿佛烙铁般滚烫，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前世的罪孽和今生的情殇。

就在这时，他瞥见白璃遗落在地上的那件月白衣裙旁，静静躺着一支通体莹白、毫无雕饰的玉簪。正是他当初变卖家产北上时，母亲偷偷塞给他，让他“若遇良缘，以此为聘”的家传之物。他曾玩笑般插在白璃如云的鬓发间，赞她人如玉。

柳文轩颤抖着拾起玉簪。入手温润，却再无佳人气息。就在他悲痛欲绝之际，那支看似普通的玉簪，在接触到他心口白狐印记散逸出的微弱气息时，簪身内部，竟隐有一道极其细微、却威严尊贵的五爪龙纹虚影，一闪而逝！

柳文轩浑身一震，愕然看着手中玉簪。龙纹？家传玉簪怎会有龙纹？

未及细想，心口白狐印记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悸动，仿佛有什么极其污秽邪恶的东西，在远方被这新生的“离恨心”所吸引，蠢蠢欲动！

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临安城繁华的晨景在他眼中，似乎悄然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债已偿，缘已尽？

不。

柳文轩握紧了玉簪，指节发白。

这剜心之痛，这情劫之殇，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青丘狐影散，离恨心已生。

这红尘浊世，妖踪鬼影，才刚刚向他揭开一角。

（第一章 青丘有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