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桃归青丘
穿过魔域新生的桃林时,风里的桃花香越来越浓,浓得像青丘蜜酿浇透的春雪,吸进肺里都带着甜丝丝的暖意,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几分。胡月瑶赤足踩在新抽的青草上,草叶上的露珠沾湿了她的脚踝,凉丝丝的却不刺骨。她指尖划过最后一棵桃树的树干,树皮上"月瑶,春至,花必开"的字迹正渐渐淡去,化作金粉钻进湿润的泥土里,引得原本细弱的枝桠又蹿高半寸,顶端顶着个鼓鼓的花苞,粉白的花瓣已隐隐透出,像是随时会在风中绽开。树影里还藏着只小狐崽,是青丘派来接应的守山狐幼崽,皮毛像揉碎的晚霞,正抱着树干啃咬,见胡月瑶看来,立刻歪头晃了晃蓬松的尾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
"再走三里地就是青丘结界了。"云岫拨开挡路的桃枝,青铜刀斜挎在身后,刀身的桃花纹在阳光下亮得温和,再没有魔域时的灼目,反倒像蒙了层春日的薄雾。他玄色的衣袍上沾着些魔域的黑土,却被风吹得渐渐剥落,露出底下干净的布料,袖口处还绣着朵极小的桃花,是胡琳琅去年给他缝补时偷偷加上的。"守山雀说,青丘的桃花已经开了三成,比往年早了整整七天,像是在等我们回家。"
胡月瑶抬头望去,结界边缘的雾气里隐约飘着粉色的花瓣,风一吹就打着旋儿落下,有几片正巧粘在她发间,与鬓角那朵风干的桃花相映成趣。她伸手拈起那瓣新鲜的桃花,指尖触到花瓣的刹那,突然想起胡琳琅临行前塞给她的锦囊——此刻正贴在胸口发烫,像是揣了颗小小的暖炉。她解开锦囊的绳结,里面掉出片压得平整的风干桃花,还有张叠得整齐的麻纸,纸上是胡琳琅歪歪扭扭的字迹,墨迹里还混着点淡粉色的花粉,想必是写的时候沾到的:
"月瑶吾儿,见字如面。若你读到这信,想必我已化作青丘的风。勿悲,娘本就是桃花堆里长起来的狐狸,能融在花土里,看年年桃花盛开,看你平安喜乐,是最好的归宿。
后山竹屋的梁上,我藏了坛桃花醉,是你十岁那年缠着我埋的,当时你还说要等你嫁人时开封,还要请遍青丘的狐狸来喝喜酒,连后山的松鼠都不能落下。云家那小子虽木讷,却有云战将军的影子,刀快,心更软,配你正好。上次他偷偷给你送桃花酥,被我撞见还脸红,傻得可爱——不过他做的桃花酥确实比镇上的好吃,你往后有口福了。
胡烈的魇根余毒已清,只是还需静养。你告诉他,当年云战将军托我保管的兵符,就压在竹屋的炭盆底下,那木头匣子垫着三层狐裘,防潮得很。等他好了,让他亲手交给云岫——那本就是云家的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对了,胡烈总说云战的批注太凶,你让他看看兵符匣子里的字条,那是云战当年偷偷写的,说胡烈是他见过最勇猛的狐狸。
最后,娘偷偷在你的狐裘里缝了片桃花蕊,是去年春天最饱满的那朵,晒得干透了还带着香。往后风大的日子,它会替娘暖着你的颈窝,就像小时候我抱着你睡时那样。别总惦记我,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胡月瑶的眼泪落在麻纸上,晕开的墨迹里竟浮出朵小小的桃花虚影,在阳光下轻轻颤动。她突然笑了,用指腹擦去泪痕,把麻纸小心翼翼地折成桃花的形状塞进锦囊,又摸了摸颈窝——那里果然有块小小的凸起,隔着狐裘传来温热的暖意,像娘从前总爱放在她颈间的手,粗糙却温柔。守山狐幼崽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慰。
"在看什么?"云岫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个竹篮,篮里装着敖辰刚从魔域边缘摘的野果,红得像昆仑山顶的玛瑙,还带着晶莹的水珠。他看着胡月瑶发红的眼角,声音放轻了些,"阿九说青丘的守山狐来报,胡烈醒了,正蹲在竹屋门口等我们,手里还攥着本兵书,说是要给你看云战将军当年的批注,说有好几处骂他笨的,得让你评评理,顺便再骂回去。"
胡月瑶把锦囊塞进袖中,身后的狐尾不自觉地晃了晃,尾尖扫过草叶,带起阵细碎的声响:"没什么,在想回家该喝哪坛桃花醉。娘酿了不少,去年的新酒该开封了,还有你上次说想尝尝的桂花酿,娘也埋了一坛在桃树下。"
穿过结界的瞬间,扑面而来的暖意差点让人栽倒——青丘的阳光比魔域柔和百倍,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满地,踩上去像陷进松软的云朵里,还带着淡淡的花香。远处的山谷里飘着袅袅炊烟,混着雪莲雪耳汤的甜香,还有烤红薯的焦糊气,是胡烈最爱的味道,他总说烤得带点焦皮才够甜,还说这是跟云战学的"烟火气"。
"月瑶!"
山坡上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喊,带着点中气不足的沙哑,却透着难以掩饰的喜悦。胡烈正拄着根磨得光滑的桃枝拐杖站在竹屋前,身上裹着三层厚厚的狐裘,领口处绣着的白梅被撑得有些变形,脸色虽依旧苍白,眼角的皱纹却笑得堆成了花。他怀里果然抱着本泛黄的兵书,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露出里面云战将军苍劲的批注,还有胡烈自己用朱砂写的歪歪扭扭的小字:"此处应出左刀,云战老匹夫总爱骗我走右路,害我摔了三跤!下次见面必讨回来!"
胡月瑶刚奔到他面前,就被胡烈攥住手腕。他的掌心还有未褪的黑气痕迹,像几道淡青色的纹路,却握得格外用力,像是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似的:"你娘她......"
"娘很好。"胡月瑶按住他的手,指腹轻轻蹭过他虎口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刀磨出来的,硬得像块小石头,"她变成了青丘的桃花,风一吹,满山谷都是她的味道。你闻,这风里的花香,就是娘在跟我们说话呢,说她看到你醒了,高兴得很。"
胡烈突然红了眼眶,把兵书往她怀里一塞,转身往竹屋里走,脚步却踉跄了一下,被门槛绊得差点摔倒。他扶着门框站稳,声音闷闷的:"我炖了雪莲汤,加了蜜酿,还放了你娘爱吃的红枣......她总说太甜,却每次都喝两碗,最后还得抢我的半碗。"
竹屋里的炭盆正烧得旺,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炭块,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盆边烤着的几个红薯裂了道缝,金黄的瓤露出来,甜香混着炭火气飘出半里地,引得趴在门口的跳跳直甩尾巴,前爪在地上刨出个小坑,像是想把香味埋起来。梁上果然挂着坛桃花醉,陶坛上缠着圈红布,布上绣着朵桃花,针脚有些歪,却是胡琳琅最得意的手艺——她总说这是"心意比针脚重要"。云岫搬了张竹凳站上去,伸手取下酒坛时,从梁上掉下来个小小的木盒,红木的盒子上刻着九尾狐的图案,边角被摩挲得发亮。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对桃花核磨成的耳坠,圆润光滑,泛着温润的光泽,和胡琳琅戴的那对一模一样,只是更小些,显然是给胡月瑶备的。
"这是......"云岫的耳尖又红了,说话都有些结巴,他把木盒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胡月瑶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耳后竟泛起和桃花一样的粉色。
"娘早就算到了。"胡月瑶拿起耳坠往耳垂上一戴,大小正好,冰凉的桃花核贴着皮肤,却奇异地让人安心。她对着竹窗上的水渍照了照,笑眼弯弯,"她说云家的媳妇,总得有点桃花的样子,不能像我似的总舞刀弄枪——不过她也说了,真要舞刀弄枪,云岫你可得让着我。"
云岫连连点头,刚想说"自然",屋外突然传来敖辰的惊呼,带着点慌乱:"小心!慢点爬!那根枝桠细得很!"
众人跑出去一看,只见阿九正攀着老桃树的枝桠往上爬,浅绿色的裙摆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展翅的蝴蝶。她手里举着续魂灯,想把灯挂在最高的枝桠上,灯芯的狐火在枝头凝成赤色小狐,尾巴一扫,整棵树的桃花就齐齐绽开,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沾在阿九的发间和衣襟上,与她耳后新别上的桃花相映成趣,像从花里长出来的精灵。
"你慢点!"敖辰张开双臂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她,生怕她摔下来,身后的龙尾不自觉地在地上扫出片湿润的痕迹,竟催得树根处冒出丛新绿,"守山狐说这棵是青丘最老的桃树,有三千年了,枝桠脆得很,小心别碰断了!摔下来我可接不住你......不对,我肯定接得住!就算摔进云海里,我也能把你捞上来!"
"知道啦,龙太子真啰嗦。"阿九笑着从枝头摘下朵最大的桃花,朝他扔了过去,花瓣正巧落在他鼻尖上,带着淡淡的香气,"李念说,这棵树的花瓣能做桃花膏,抹在脸上能治冻伤,你要不要试试?看你上次在昆仑冻得鼻尖通红,像颗熟透的樱桃,正好补补。"
敖辰的脸瞬间红透,连耳后的龙鳞都泛着粉色的光,像被夕阳染透的云霞。他手忙脚乱地取下鼻尖的桃花,却小心翼翼地夹进了怀里的书页里,生怕弄坏了——那是本阿九送他的《东海潮汐记》,扉页上还有她画的小鲸鱼。李念蹲在不远处的花海里,正和跳跳玩"埋桃花"的游戏,把粉色的花瓣往跳跳背上堆,堆得像只圆滚滚的小狐狸。守山雀落在她肩头,用尖喙轻轻帮她把乱了的发丝别到耳后,翅膀下还藏着颗红得发亮的野果,是刚才偷偷摘给她的小零嘴,见李念看它,立刻歪头蹭了蹭她的脸颊,亲昵得很。
云岫走到胡月瑶身边,看着满山谷的桃花,风一吹就掀起粉色的花浪,连空气都被染成了淡粉色。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粗布的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是揣了很久。布包里是块打磨光滑的桃木,上面刻着朵刚绽的桃花,纹路里还沾着点细碎的木屑——是他在魔域时,趁众人休息,用青铜刀一点点削出来的,"给你的。"他把木牌塞进她手里,指尖碰到她戴耳坠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却又不约而同地笑了,"等桃花落了,我用花瓣给你做胭脂,青丘的老狐狸都说......说我调的颜色最正,比镇上卖的还好。上次给你送的那盒,你说喜欢,我就记着了。"
胡月瑶捏着那块桃木牌,牌面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像娘从前放在她手心里的桃花酥,暖得人心里发颤。她抬头望向远处的山谷,那里的桃花开得最盛,风一吹就掀起粉色的浪,浪尖上仿佛站着胡琳琅,穿着月白的衣裳,鬓角别着半开的桃花,正对着他们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像朵永远不会谢的山茶花。
竹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胡烈端着碗雪莲汤站在门口,汤碗是粗陶的,却被擦得锃亮,汤面上漂着朵完整的桃花,是刚从枝头摘的,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再不来喝,汤就要凉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眼眶却亮得很,笑得格外舒展,"云战那老东西总说,青丘的春天,就得配着热汤喝才够味,不然辜负了这满山谷的花,也辜负了身边的人。"
风穿过桃林,带来远处溪流的潺潺声,还有三族修士的说笑声——他们正结伴来青丘道谢,为首的是昆仑的玄真道长,手里捧着昆仑的雪莲,花瓣上还沾着未化的雪;东海的巡海夜叉捧着东海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雀族的长老提着锦囊,里面装着荧光粉,据说撒在地里能让桃花开得更艳。他们说要把这些都埋在青丘的土地里,让明年的桃花开得比今年更盛,也让三族的情谊像这桃花一样,年年岁岁,永不凋零。
胡月瑶突然拉起云岫的手,往桃林深处跑去。粉色的花瓣在他们脚边飞旋,像无数只蝴蝶在追逐嬉戏。她能感觉到颈间的桃花蕊在发烫,胸口的锦囊在轻颤,还有云岫掌心传来的温度,像青丘永不熄灭的炭火,暖得人心里发甜。
"喂,云岫,"她回头朝他笑,发间的桃花耳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折射出细碎的光,"等桃花谢了,我们去北境看看吧?娘说,那里的春天,也该有桃花了。"
云岫握紧她的手,青铜刀在腰间轻轻嗡鸣,像是在应和。远处的桃花醉坛口,红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露出坛子里琥珀色的酒液,映着漫天飞舞的花瓣,像把整个春天都酿进了酒里,只等着开封时,醉倒满山谷的风。
青丘的春天,终究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