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雾未散,森穆特青着眼圈,红着眼睛,抱着剑站到了结绿宫大门的岗哨位置上。
“队副今天怎么来这了,”另一个站岗的侍卫麦鲁笑道,“今天不用陪殿下了?”
森穆特垂下潮湿的睫毛,盯着怀里剑柄上褪色的描金花纹,没有吭声。
直到队长提伊把她亲笔批过的排班表放在他面前,他都不敢相信昨天发生的事情不只是一场噩梦。
在最初的震惊、惶惑、痛苦、委屈和怨怼像洪水一样退去之后,只剩下懊悔像千万只白蚁在咬啮他的内心。
他想起自己扣住她手腕那一刹那,她的苍白颤抖和泪水。昨天之前,他仅有一次见过她崩溃的样子,那就是王储去世的那天。他一定是让她想起了哥哥——那个即使遭暗算身负重伤,仍坚持站着指挥直至战斗结束的男人。
他又一次痛苦地意识到兄妹俩的相似,要他们放下骄傲承认受伤和虚弱,那还不如杀了他们。
但是他干了什么?他抓住她藏起的手,逼她承认自己害怕得像一只蜷缩在窝里拔自己毛的兔子。在她喝令自己离开后,他还坚持站在原地目睹她的痛苦无助。
麦鲁发觉他的情绪不对劲,想来多半是他年轻气盛跟公主吵了架,便安慰他:“咱们这个殿下任性惯了,等过两天消了气,找她认个错就好了。”
如果可以认错,他恨不得现在就去跪在她脚边。但是那张排班表上秀拔工整的批红无情地提醒他,如果一开始的斥退还可以归结为她一时恼怒,那第二天的排班,绝对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
萤火虫对月亮的爱,一开始也许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但现在,它越来越像是一个致命的危险。所以,她要他远离她。
他低下头,感觉铠甲下的燧石箭头随着呼吸压迫着心口,一下一下的抽痛。
天光渐亮,身后宫门内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苏蒂带着几名侍卫走了出来,大约是要去议政厅。
她像平日那样系着蓝底金边的发带,发带下乌黑的短发覆在额前,洁白长裙束着同款蓝底金边的长飘带,胸前挂着“荷鲁斯之眼”护符项链,指间闪烁着已故王储的绿宝石印戒。她的黑眼睛显得有些疲惫,脸色比往常苍白,却隐隐透出某种激越的光芒。
森穆特只抬眸望了一眼,就颤抖着垂下目光。
麦鲁照例躬身行礼:“恭送殿下。”
森穆特把手放在胸口,身体晃了晃,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喉头堵满了千言万语,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苏蒂顿住了脚步。
“起来吧。”她略微回身低头,朝他伸出左手示意。森穆特看到她掌心除了昨天那一道疤痕之外,再无新伤,印戒戒圈的尖锐豁口,用素色细麻线严严实实地缠住,不再能划伤人。
滚烫的泪水哗啦一下涌出他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
“管用的侍卫守则四条就够了,不用再加了。”她轻声说。
他无需立新规束缚,她不再自伤了。这是她郑重的承诺,也是她温柔的宽恕。
炽烈的爱意喷薄而出,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抬头望着她,期盼从她唇间听到他最渴望听到的那句话——“回来我身边吧。”
但是她没有说。她只是收回左手虚握成拳,转身走了。
法老已经在议政厅等她了。他背对着她,正在看墙上挂的疆域地图。
他日常戴着蓝金相间的尼美斯王巾,背后的蛇尾形金坠垂在脊背中央的凹沟里,旁边肩胛骨附近的棕色肌肤上有一道星状疤痕,是北征时流矢留下的纪念。苏蒂记起他从未掩盖那些战伤,反而常在闲暇时如数家珍地跟她谈起留给他这些印迹的战役、或愚蠢或难缠的敌手,好像是炫耀没人有资格发给他的勋章,或是刻在肉体上的史书传奇。
他是埃及的太阳,无需抬头举目,光辉已无处不在。他照耀滋养万物,也能把它们炙烤焦枯。他的意志和运行,就是埃及的玛亚特秩序。
苏蒂跪下来,俯身以额触地。
“父王。”
法老转过身来,看到女儿纱裙铺在米黄大理石地砖上,俯伏的腰肢盈盈一握,比往日单薄了许多。
他有时候会忘记她只有十六岁。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兄长和丈夫,肩上压着棘手的政事和复仇的重担。
“起来吧。”他叹了口气。
苏蒂直起上身,黑发下那双眼睛慢慢抬起来的时候,他恍惚了一下。
那是十六岁的阿茉丝的眼睛。
他最后一次作为捷瑟卡拉先王的将军出征努比亚归来,在宫里的葡萄架下遇见了她。她提着裙子跑过来,粉颊上还留着刚才嬉闹的笑影,一见到他,就煞住脚步,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尼罗河涟漪一样清亮的黑眸深深地瞧了他一眼,低头一笑,与他擦肩而过。
那一刻他忘记了要向先王禀报的刀光剑影和沙尘血腥,只记得刚才吹过一阵温柔的春风。
“怎么不起来?”
苏蒂垂下眼睛:“我要向父王请罪。”
法老凝视着她:“我知道你不是胡闹。所以,你的判断是什么?”
“彭尼赫培不是凶手。”
“为什么这么肯定?”
“他没胆量弑主。”苏蒂的唇角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蔑笑,“他甚至没胆量娶我。”
法老走到御座旁,坐了进去。
“娶你需要非同一般的胆识……或者非同一般的愚蠢。”
某个勇敢傻瓜的身影在苏蒂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拇指轻抚戒圈缠线,有点恶作剧意味地笑了笑:“父王当年娶母后,属于前者还是后者?”
“大概兼而有之吧。”法老自己微笑了一下,想到后来先王召他晋见的时候,他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求娶阿茉丝公主——丝毫不顾自己身为臣子,这么做极有可能被视作觊觎王位,况且自己比她大十来岁,已经有妻有子。
神明保佑,他得到了她,还有上下两地作为嫁妆。但现在,把王族血脉和上下两地稳定传承下去是他的责任,否则他日后如何向众神、向先王和妮菲泰丽王太后……还有她交代?
他不自觉地把视线移向一旁王储的座位,堆着卷轴的香柏木长案背后,那张乌檀木镶银座椅空荡荡的,像玛亚特秩序和他自己心上一道巨大的创口,汩汩流着看不见的血。
“照你的意思,彭尼赫培是被诬陷的?”
“父王圣明。而且,诬陷他的,”苏蒂低下头咬住了嘴唇,“必是真凶。”
法老沉默良久,说:“我明白了。起来吧。”
“谢父王。”苏蒂这才站起身来。
“你做得太激进了。”法老严肃地说,“假如彭尼赫培是真凶,或者普塔军团的内鬼发现了你的身份,对你下手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正式审问,难免影响军心,授人以柄。这样确实冒险了点,但能最快查清实情。”她俏皮地一歪头,“再说了,父王不是‘及时’派霍特普大人来给我兜底了吗?”
法老靠在黑檀木王座的包金椅背上,摇了摇头:
“我打了一辈子仗,如今想来,只有一点算是值得传下去的经验:除非别无选择,否则永远不要把生路交给别人,不管是敌人还是援军。你对国家的责任比效率要紧,甚至比真相要紧。特别是……阿蒙已经去世的情况下,不管是埃及,还是你父王我,都承担不起你再出万一的后果了。”
他抚摸着王座扶手,语气里说不出的孤寂苍凉。扶手侧面刻着一枝小箭,划痕稚拙,那是阿蒙摩斯八岁时第一次被他带到议政厅,淘气拿刮纸刀刻的,为此他亲自把儿子打了一顿。
那一瞬间,苏蒂想起多年前在光晕中朝自己大踏步走来,意气风发犹如太阳神降世的父亲,胸口不由得一阵酸痛,低头道:“明白了,谢父王教诲。”
他看了看女儿,目光中重新透出锋芒:“下个月双仓清点,你有什么头绪没有?”
上埃及设于王城底比斯的白仓和下埃及设在白垣城孟菲斯的红仓是埃及国库,每两年清点一次,全国耕地界限重划和牲畜等的盘点也是两年一次,二者交替进行。前者是政府收支的核算,后者是确定和征收赋税的基础。
“白仓这边,我已经有些想法,但红仓那边,我从来没去过下埃及,对当地官风民情所知甚少,想自己实地走一趟,望父王恩准!”
法老沉吟了片刻:“嫌凶现在还逍遥法外,你现在是王族唯一的血脉,不宜轻身远行。我叫白垣城派个熟知内情的人来。”
苏蒂犹豫了一番,最后说:“那就让他们派个已经调离或者退休的老书吏,最好身份低些,没有利益攸关,才好让他知无不言。”
“那些蛇窟鼠道,是该好好挖一挖了。”法老点头首肯。
她希望父王没有觉察到,她要挖掘的,绝不止于那点“蛇窟鼠道”。辛涅布在白垣城的关系,是时候动用了。
历史小贴士:女主父王图特摩斯一世确实很宠王后,阿茉丝有好几个“甜蜜的女主人”“王的所爱”之类的头衔,想想还蛮肉麻的(苏蒂就惨了,王后时期只有干巴巴的“王之大妻”头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