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你怎么了?”
“别管我,让我自己去死。”
“至于吗,又不是第一次犯错。”
“这不叫犯错,这叫犯罪,而且是罪恶滔天。我要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什么方式?”
“失泪而亡。”
崔狗儿大炮没吹成,反而勾起了伤心事,趴在甲板上嚎啕大哭,绝非演戏。十条狗劝不住,人更劝不住。
这样子的人能这样子哭,将七龟稀罕得一愣一愣的。七龟一愣一愣,渡船也跟着一愣一愣,走一步晃两步,像舞蹈家喝多了。
也难怪崔狗儿哭,要说人狗分别的那一幕,可以用惨绝人寰来描摹。直到最后一刻,初二才发现自己被主人出卖了。这跟遗弃有何分别呢?要知道,它当初是条流浪狗来着,狗肉贩子嫌弃它脸皮厚,就当作宠物卖给了崔狗儿。还不如当初就被人宰了吃了。
它又哭又叫,就像是被人打断了四条腿,那哭声悱恻缠绵,令人牵肠挂肚;那叫声直上云霄,教人肝肠寸断。
时至今日,它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无情,它终于明白了自己只不过是一条流浪的筹码,靠山山倒,靠树树摇,靠人人跑,人类才是这个世界上的魔鬼,要不是那一条魔鬼般的铁链缠身,它就会义无反顾地投入黄河的怀抱,在生命的最后一瞬,欣然地咏唱:“永别了,丑陋的人世间。”
“不能再失去了,往后再养狗,也要把那些傻得不知道自己是狗的留起来,留起来卖……”崔狗儿泣不成声,“再卖好狗出去,哪怕一条就好,也会把自己的命卖了。”
又说:“你们不会知道我的心有多痛。”
“鼻涕都快淹没脖子了,就算演戏也不用挤那么多出来,擦擦。”崔花雨递过手帕,“咱们一到东胡,马上以飞红雪为核心组建一支狗战队,并当作一个传统保持下去,这样不仅能保护马场,也能应付不时之需——我们要尝试着让它们学会咬高手。”
木香沉说:“我做陪练。人与狗一起进步。”
崔花雨笑道:“哥没问题,就是太难为狗了。”
“有志者事竟成。”崔狗儿擤完鼻涕,眼泪也跟着止住了,说到驯狗,一下子又精神抖擞,仿佛刚刚是初二在哭似的。他说:“对付高手,单凭狗的力量确实不够,但是当狗学会阵法就不同了——届时你俩尽管睁大眼睛欣赏三少爷表演就是了。”
“人若有一技之长,一辈子都能凭真本事吃饭,”崔花雨由衷地说,“这是三哥最可爱的地方。”
崔狗儿双手捂脸,害羞地说:“你又是不知道我这人经不住正经的夸。往后再来,可以多上几个贬义词。”
“不能再来了。”
“为什么呢?”
“我很害怕自己肉麻的样子。”
木香沉说:“演练狗阵是好事,但就怕驯马助纣为虐。”
“就算是安禄山父子反革命,咱也不是在助纣为虐。这只是一份工作,咱不来照样有人来。”崔狗儿说,“总之十年约满,咱头也不回地离开。至于狗阵,那是咱的私有财产。”
三人相视而笑,手搭手一起说:“十年约满,甩手离开。”
崔狗儿补上一句:“十年磨三剑,咱仨各一把。”
崔花雨问:“你捡的那三副手套怎么分?”
崔狗儿飞快地回答:“我嫌脏,又扔了。”
暮色苍茫,一天又过去了。
十年也罢,短暂一些也罢,更长一些也罢,曾经风雨同舟的一路都是他们人生中最为惬意的日子,永远也抹不去的云淡风轻。
因为少年。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日月星辰,千篇一律也千变万化,诚如人间,每一天都在诞生,每一天也在死去,生死千篇一律,历程却千变万化。无论最终随波逐流逐利而死、抑或轰轰烈烈一场而亡,也无论名垂千古,抑或遗臭万年,即使泯然于世,每一段人生都是一则丰富多彩的故事,若将所有故事合并成册,就构成一部江湖。这一部江湖善恶并存,光明与黑暗与共,同衍万象,即谓之《十八般江湖》。
这些江湖中的少年,将比绝大多数人提前主宰自己的人生,亦随之提前面临人生的答案。
崭新的人生篇章,将在蒙兀室韦大草原拉开序幕。
借全唐金吾令之东风,水路一帆风顺,陆路一路顺风。两个月后,龟大侠第五戏班来到了乌桓部落属地的一个荒僻乡野,距东胡部落约莫二百里远。此地人烟稀少,用崔狗儿的话说就是,户与户之间相隔十万八千里,吵个架或约个会,一来一回都又要过年了。
草原人民热情,加上外来人稀有,因而当地人家都把龟大侠第五戏班当作了天外来客,围观之余,争相送好礼,奶酒最多,如果让崔狗儿一个人喝,按活一百岁来算,每三天要醉掉两天。
正值黄昏,有一户人家拦住去路,非挽留过宿不可。这种事对崔狗儿来讲,假惺惺推辞之后便是盛情难却。
这户人家的蒙古包简直就是一座牛棚,大方地让给了客人,而后两口子领着三个小毛孩又在边上搭起了一座猪圈大小的。
丰盛的晚宴过后,崔狗儿拉着木香沉外出散步。有要事,不然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散步的。崔狗儿说:
“这种善良淳朴的人家,不利用一下感觉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你又想耍什么宝?别太欺负人。”
“欺负一次老实人,报应三辈子,三弟可不敢。大哥你想,咱总不能将那两个累赘直接带到安庆绪面前吧?”
“不能。”
“所以呢,你和她们俩就暂时在这里住下来,我与四妹领着七龟先赶过去打头阵,待安庆绪一走,再接你们过来不迟。”
“你不是一个小混混。”
“哥以为我是什么?”
“一根老油条。”
二人大笑。崔狗儿说:
“记得给人家钱,加倍给。白吃白住白拿不是咱狗家军的风格。”
“三弟大方起来很感人。”
“大哥慢慢消化,三弟先行别过。”
一轮明月从遥远的草原尽头拔地而起,并带出了满天星。
临行。崔花雨马鞭直指留春霞,公开叫嚣:
“离我哥远一点。”
七龟齐声吼:“四小姐威武。”
经过这些时日的磨合,留春霞变得开朗,也逐渐习惯了市井式的表达方式,为了反击崔花雨的黑色幽默,她故意牵过木香沉的手,并十指相扣,直气得人家满地撒娇,恨不得让马踩死。
“英少从来不寻欢,美女自古多情敌。”龟酸一种对飞红雪说。这一龟一狗的感情日益升温。
飞红雪淡淡一笑。
启程。崔花雨指挥,七龟扬鞭高歌:
“前得尹佛子,后得王癞獭;判事驴咬瓜,唤人牛嚼沫。
见钱满面喜,无镪从头喝;常逢饿夜叉,百姓不可活。”
马蹄声远去,而歌声扶摇直上,溢满星空。
奔波数月,难得休闲。留春霞忽然说:
“木香沉。”
“姐姐有何指教?”
“逛逛大草原如何?”
“因为什么?”
“太美了。我喜欢这种‘单调’的美。”
“‘单调’的美?我想起了我的大海。”
“走吗?”
“走。”
两人掉转马头。
尽情驰骋。
草原无边无际,也就是一片长着青草的大海。青草的海洋与璀璨星夜构成一轮震撼人心的穹窿。不管如何奔跑,边际依然那么遥远,而景色也没改变,依然是星星、青草与风。
午夜时分。两人下了马,各自牵着,漫不经心或者说各怀心事地走着。而星星谈笑风生。
《水天一色》魔根之毒的不断反噬,让木香沉的内心越来越抑郁。这让本就少言寡语的他更是显得沉闷。留春霞说:
“不知道将来分别的那一天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后三秦观时代的她,痛并快乐着,她爱上了龟大侠第五戏班所有的一切。
虽然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木香沉逐渐摆脱了“留春霞情结”的困扰,或者说他逐渐接受了失去母亲的结果,并享受与留春霞在一起的日子,但他不会表达出来。他说:“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再回到江湖。”
“想过平凡日子再简单不过了。”
“你不了解我师父。她一定会杀回去的。”
“接下来的生活也许会改变她。”
“什么也改变不了她。”
二人时而上马,时而步行,不知不觉中走进一片丘陵地,高低不平的地势反而聚风,一束接着一束,上下呼啸。
留春霞有些害怕,于是二人原路折回,不过地形错综复杂,几经辗转,仍旧找不到出路,直至撞见一面美丽的湖泊。
湖泊中心有一座小岛,岛上有楼房。星月摇曳,小岛摇曳,楼房摇曳。风情别具一格。二人不由为之倾心,便并肩坐于湖畔。
留春霞说:“这湖水好干净。”
木香沉说:“若是我二妹在,她就会摆出一副饱经世故的样子,说,这湖水比任何一个人的心都来得干净。”
“我见过她。”
“你留意到她了?”
“那么漂亮又灵动的一个小乞丐,怎能让人不留意?还有你。那一天,我的眼里只看到了你们俩。”
晚风轻送。一阵阵香气袅绕,闻之似会激出冷颤,不经意间又会火烧情怀。这是留春霞的体香。
体香天赐,并非人人都有这份好运气,它没有胭脂水粉的做作,也没有百花怒放的热烈,但就是温暖人心,亦陶醉灵魂。
木香沉东张西望着,试图找到香气的来源,但屡屡无功而返。留春霞故作不知,喜悦含羞。她闭上眼睛说:
“在认识你们之前,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三秦观的人很多,但我师父认为我应该高于一切。”
木香沉没有回话,因为他看到从小岛上空飞出了一个人,长袖挥舞,宛若画中天仙。他拿肩膀碰了碰留春霞。
少顷。画中天仙已变成一位锦衣老妪出现眼前,长袖格外长,挥挥洒洒地延伸至湖面。二人起身。木香沉施礼:
“我二人迷路,惊扰婆婆了。”
锦衣老妪并不理会,而是自顾自打量着留春霞。木香沉又说:
“我二人初到草原,地多有不熟,还望婆婆见谅。”
锦衣老妪仍旧不搭理他。只见她手臂一挥,长袖飘扬,袖尾却没有因为浸湿湖水而变得沉重。
长袖轻柔地往留春霞身上落下。
留春霞内伤,虽然表面伤情好转不少,但功力恢复无几,再加阅历尚浅——木香沉亦然,他们俩根本没想到一个老太婆一声不吭就出手打人,所以当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
这也表明老妪的武功不错。
长袖落在了留春霞身上。看那锦衣老妪并未使出多少真力,但袖上的水却瞬间转移到了留春霞身上。
留春霞芳龄二八,已臻初熟,湿身之下,窈窕身段凹凸尽显。不由大羞。木香沉侧向一步,将其护在身后。
锦衣老妪另一长袖故伎重演。木香沉俯身拔出一把青草,运用焚心裂骨钉的手法,向锦衣老妪直驱而去。
锦衣老妪手臂一抖,袖子便起了波浪。青草在波浪中翻滚,突然失去理智,往回射向木香沉。木香沉飞脚防御。
这一个交锋没有影响长袖前进的步伐,它迅速绕过木香沉的头顶,又忽而下落,卷住留春霞并抛向空中。
木香沉纵身而起,正欲拦截,锦衣老妪却又放下了人。不同的是,留春霞身上衣裳已被卷走,徒留胴玉放光。
留春霞瞬间崩溃,泪眼婆娑,缩首蜷身。锦衣老妇两眼发光:
“翩翩处子,活色生香,正合吾意。”
她的言行与自身所展现出来的威严华贵之风格格不入。按照崔狗儿的理解,这应该又是一个被生活欺负得不成样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