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改作业的红笔尖在 “蜻蜓点水” 这个成语旁停顿的瞬间,手机在办公桌抽屉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 “班长” 二字让我心里莫名一紧 —— 高中毕业七年来,这个号码只在同学聚会时亮起过,此刻却像枚投入静水的石子,在我胸腔里漾开细密的慌。
“苏晚,你有空吗?” 班长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沙哑,背景里能听到医院特有的广播声,“张老师…… 肺癌晚期,医生说可能就这几天了。”
红笔 “啪嗒” 掉在作业本上,洇开的墨痕像朵突然绽放的乌云。我盯着那片深色污渍,耳边反复回响着 “肺癌晚期” 四个字,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高中教室的画面:张老师握着粉笔的手在黑板上写下 “青春” 二字,阳光透过他花白的头发,在 “春” 字的最后一笔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我马上过去。” 我抓起包往办公室外跑,教案本上还摊着未讲完的《兰亭集序》,“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的批注旁,被我画了只小小的蜻蜓。
回家取东西时,钥匙插进锁孔的手一直在抖。推开房门,阳光斜斜地落在书桌一角,玻璃蜻蜓摆件在光线下折射出破碎的虹彩 —— 七年来,它始终摆在最初的位置,缺角的翅膀被我用透明胶带小心粘过,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抽屉最深处的铁盒里,旧相册的边角已经泛黄。我蹲在地上翻找那张唯一的三人合照时,指尖触到个硬纸筒 —— 是当年陈默送我的相册,封面蒙着层薄灰,却能清晰地看出上面的划痕:那是高三毕业晚会的暴雨夜,被林宇的球鞋踩出的印记。
翻开相册的瞬间,夹在里面的蜻蜓翅膀标本轻轻飘落。干枯的翅脉像张细密的网,网住了 2015 年的夏天:第一页是我坐在河边的侧脸,阳光落在睫毛上形成金色的流苏,陈默在照片背面写 “6 月 15 日,晴”;第三十七页是林宇举着篮球跃起的瞬间,背景里我的画册摊在柳树下,画纸被风吹得掀起一角;最后一页贴着片蓝蜻蜓翅膀,旁边的字迹已经褪色,却仍能辨认出 “未完待续” 四个字。
合照藏在相册中间,被透明胶带仔细粘过三次。照片里的林宇举着只绿蜻蜓笑得露出虎牙,陈默半蹲在镜头后,只露出握着相机的手,而我站在两人中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头顶的柳枝上停着三只并排的蜻蜓。张老师站在不远处,举着手机为我们拍照,衬衫口袋里露出半截批改过的作文纸 —— 那是我写的《河边的夏天》,被他用红笔圈出了所有提到 “朋友” 的句子。
手机在掌心发烫,班长发来的消息里附了病房号。我把合照塞进钱包最里层,又将玻璃蜻蜓放进随身的帆布包 —— 七年前那个暴雨夜,陈默说 “碎了也能拼起来”,此刻我突然想让老师看看,我们真的守住了这个约定。
去医院的路上,公交车穿越大半个城市。车窗外的梧桐树叶绿得发亮,像极了高中校园里的那排。我数着掠过的树影,突然想起高二那年,张老师在我的周记本上批了句话:“有些羁绊会比生命长。” 当时只当是普通的鼓励,此刻却在颠簸的车厢里,让眼眶莫名发热。
住院部楼下的花坛里,几株凤仙花开得正盛。我蹲下来摘了朵最艳的红,用草叶系成小小的花束 —— 高中时张老师总说,他母亲最爱的就是这种花,花瓣揉碎了能染红指甲,像青春里最鲜亮的颜色。指尖被花汁染出淡淡的红,恍惚间仿佛看到十七岁的自己,正蹲在教室后墙的花坛边,和林宇、陈默比赛谁摘的凤仙花最红。
电梯上升的数字跳到 “12” 时,我突然不敢往前走了。走廊尽头的病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锤子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正犹豫着,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转身的瞬间,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
林宇就站在两步开外的走廊里,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白衬衫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七年未见,他清瘦了许多,下颌线的轮廓变得锋利,可微微驼背的姿势还和高中时一样,只是此刻不再是因为总爱趴在课桌上睡觉,而是被某种无形的重量压着。
他胸前的口袋巾上,别着枚熟悉的玻璃胸针。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落在那枚胸针上,折射出的光斑恰好落在我帆布包的拉链上 —— 那里挂着陈默送我的翅膀钥匙扣,树脂里的蜻蜓翅膀正在光线下轻轻颤动。
“苏晚?” 他的声音比记忆里低沉了许多,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动的琴弦。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千言万语涌到舌尖,最终只变成句干涩的 “好久不见”。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走廊另一头,陈默正站在护士站的玻璃窗前,镜头盖没打开的相机挂在胸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外壳。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缓缓转过身来。七年的时光在他脸上沉淀出温润的轮廓,头发留长了些,用根简单的皮筋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可那双眼睛还是老样子,安静得像河边的水面,只是此刻映着走廊的白炽灯,漾开层细碎的水光。
病房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护士抱着病历夹走出来,我们三个同时往旁边退了半步,动作默契得像演练过千百次。擦肩而过时,我闻到林宇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混着陈默相机包上的樟木香气,突然想起高中时的雨天,我们挤在同一把伞下,校服上沾着的青草味也是这样缠绕在一起。
“进去吧,老师刚才还问起你们。” 护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怔忡。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凤仙花束。帆布包里的玻璃蜻蜓轻轻撞击着内壁,发出细碎的响声,像在为这场迟来的重逢打着节拍。走到病房门口时,林宇突然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指尖触到额头的瞬间,我们同时愣住 —— 这个动作,他在高三篮球赛夺冠那天也做过,当时我的脸颊上还沾着他抛过来的彩带。
陈默举起相机,快门声轻得像片雪花落地。我知道,他又把这个瞬间藏进了镜头里,就像过去七年里,他藏起的那些关于蜻蜓、关于河边、关于我们未说出口的惦念。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突然变得不再刺鼻,因为我闻到了时光的味道 —— 它藏在林宇胸针的反光里,躲在陈默相机的快门声中,落在我掌心那束凤仙花的花瓣上,正和七年前那个夏天的阳光,慢慢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