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倒映着王公玄那张如同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的、沾满污泥血污的脸。那句带着浓重鼻音、怯生生的问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在王公玄被剧痛、寒冷和绝望冻结的神经上,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
“叔……叔叔……你……你是从电视里……那个爆炸的地方……爬出来的吗?”
电视?爆炸?
王公玄僵硬的身体微微一震,涣散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房间里那台屏幕布满雪花点、无声播放着模糊广告画面的老旧黑白电视机。爆炸……是了,新闻里一直在滚动播报的城市地下管网爆炸……这孩子,把他当成了爆炸的幸存者?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攫住了他。他不是幸存者,他是始作俑者之一!是正在被追捕的亡命徒!但此刻,小男孩眼中那份纯粹的、混合着害怕和巨大好奇的目光,像一根细线,暂时勒住了他濒临崩溃的神经和下意识握紧霰弹枪扳机的手指。
“咳…咳咳…” 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味,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右腿,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霰弹枪枪托重重杵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小男孩被这动静吓得往后缩了一下,小身体紧紧贴住冰冷的墙壁,抱着那本破旧的图画书,像只受惊的雏鸟。但他没有尖叫,也没有逃跑,只是瞪大了眼睛,更加紧张地看着王公玄。
“水……” 一个干涩破裂、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艰难地从王公玄喉咙里挤了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砂砾堵死,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灼痛。
小男孩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来,光着脚丫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个缺腿的矮柜旁。他踮起脚尖,费力地抱起矮柜上那个印着卡通图案、边缘磕碰掉漆的塑料水壶,又拿起那个装着半碗浑浊方便面汤的塑料碗,迟疑了一下,把里面剩下的汤水小心翼翼地倒进旁边一个空罐头盒里。
然后,他捧着那个空碗和水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门边,隔着门缝,将碗和水壶轻轻推了出来,放在王公玄脚边沾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做完这一切,他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了回去,背靠着门框内侧的墙壁,只露出半张小脸,紧张又好奇地观察着门外的“怪物”。
王公玄看着脚边那个空碗和塑料水壶。碗底还残留着一点油渍和面条碎屑。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强烈的干渴压倒了所有。他不再犹豫,用淌着血的左手抓起水壶,也顾不上干净与否,仰起头,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地猛灌了几大口!
冰冷、带着淡淡塑料味的白开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如同甘霖,暂时浇灭了喉咙里的火焰,也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点点。水流进入空荡荡的胃,带来一阵痉挛般的抽痛。他放下水壶,又抓起那个空碗,将里面残留的一点浑浊面汤也仰头喝了下去。咸涩、油腻、带着劣质调料的味道刺激着味蕾,却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食物”。
喝完,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霰弹枪沉重地横在膝头。冰冷的枪身和他身体的温度形成鲜明对比。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右腿的剧痛在短暂的转移注意力后,如同退潮后更加汹涌的海啸,疯狂地冲击着他脆弱的意志堤坝。额角的伤口被汗水浸湿,火辣辣地疼。身上崭新的运动服已经被泥污和血渍浸染得不成样子。
“叔……叔叔……你……你受伤了?” 小男孩怯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小小的手指指着王公玄那条姿势怪异、不断微微颤抖的右腿,还有额角渗出的血迹。
王公玄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门缝里那双清澈的眼睛。他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巨大的疲惫感和失血的眩晕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他拖入黑暗。他需要处理伤口,需要休息……但他不敢闭眼,不敢放松一丝警惕。楼下的警笛声虽然远去,但追兵随时可能搜到这里。
小男孩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小小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像是在努力思考一个巨大的难题。他咬着下唇,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他转身跑回房间里面,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昏黄的灯光里。
王公玄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夹缝中模糊飘荡。他攥紧了膝上的霰弹枪,冰冷的金属触感成了唯一的依靠。那个深蓝色的U盘,像一颗滚烫的炭火,硌在他贴身的口袋里。80年代末……米国援助……夜枭……严正弘……懂袭萤4+4……全女城市……混乱的碎片在脑海中翻腾,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他到底卷入了什么?
就在这时,小男孩的脚步声又回来了。他抱着一个东西,吃力地挪到门边。那是一个用硬纸壳糊成的、歪歪扭扭的“小药箱”。盖子敞开着,里面杂乱地放着几样东西:一小卷用得很旧、边缘发毛的白色医用胶布;半瓶颜色浑浊、标签早已脱落的紫药水;几片独立包装、铝箔有些发皱的创可贴;还有一小包用塑料袋裹着的、白色的、像是棉花的东西。
“这……这个……” 小男孩将他的“小药箱”小心翼翼地推过门缝,放在刚才那个空碗旁边。他指着里面的东西,小脸上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认真和努力想帮忙的神情,“胶布……紫药水……创可贴……还有……棉花……奶奶说……流血了……要按着……”
王公玄看着地上那个简陋得可笑、却又带着某种奇异温度的“小药箱”,再看看门缝里小男孩那张写满了紧张和期待的小脸,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用沾着污泥和血渍的左手,颤抖着拿起那卷发毛的医用胶布。粗糙的纸质外壳硌着他的掌心。他撕开包装,扯下一段胶布。然后,他拿起那包棉花,拆开塑料袋,取出一小团,笨拙地按在额角还在渗血的伤口上。棉花瞬间被血染红。他咬着牙,用胶布将棉花死死按在伤口上。动作粗暴,牵扯得伤口剧痛,但那种粗糙的压迫感,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暂时的止血效果。
他又撕下几段胶布,简单地贴在手臂上几道比较深的划伤处。至于那条狰狞的右腿……他暂时没有勇气去处理。紫药水?他看了一眼那瓶浑浊的液体,最终还是没动。
做完这些,他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他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试图睁开都需要巨大的意志力。
门缝里,小男孩依旧站在那里,没有离开。他看着王公玄处理伤口时痛苦的样子,小脸揪成一团。他想了想,又转身跑回房间深处。这次,他拖过来一条又旧又薄、打着补丁、但看起来相对干净的碎花小毯子。
他用力将毯子从门缝底下塞了出来,推到王公玄身边。
“冷……” 小男孩小声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王公玄看着脚边那条带着淡淡肥皂味和阳光晒过气息的碎花小毯子,又抬头看了看门缝里那双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伸出冰冷、沾着血污的手,抓住了那条柔软的毯子,将它紧紧地裹在自己冰冷颤抖的身体上。
毯子很薄,几乎挡不住多少寒意,但那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却像黑暗中的一点火星,微弱地熨帖着他即将冻僵的心脏。他蜷缩在冰冷、布满灰尘的走廊角落,背靠着粗糙的墙壁,怀里抱着那把沉重的霰弹枪,身上裹着一条格格不入的碎花小毯子。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合上。意识在剧痛、寒冷和那条小毯子带来的微弱暖意中,沉入了无边的黑暗。门外,旧城区的雨夜依旧冰冷,警笛声在遥远的城市背景音里,如同不祥的挽歌,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