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夫人那抹孤冷的白色身影消失在通往内院的门廊深处,如同寒潭收回了最后一点月光,只留下《寒江独钓图》的冰冷意境和李寻欢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严世贞就在那紫色绒帘之后!他是霜夫人的义父!是这一切阴谋的源头!那阴冷的话语——“醉梦”之毒、栽赃陷害、假账陷阱——如同淬毒的冰棱,狠狠刺入李寻欢的神经。
愤怒在血管中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袖中的飞刀在无声嗡鸣,渴望着仇敌的鲜血。但《军器实录》紧贴胸口的滚烫触感和袖中那枚冰冷的霜花钥匙,如同最后的锚点,死死拖住了他冲入包厢玉石俱焚的冲动。
证据!真正的账册!
霜夫人离去时那若有深意的一瞥,她话语中对“真账册”的提及,以及那份难以言喻的绝望与疲惫……像黑暗中的萤火,指引着唯一可能破局的方向。她或许……是这盘死局中,唯一可能存在的变数?
李寻欢强行压下沸腾的杀意,目光如刀,再次投向那通往内院的门廊。那里,是霜夫人的居所,也可能是账册唯一的藏身之地,更必然是严世贞布下的、等待他自投罗网的天罗地网。
他不再犹豫。避开人群的目光,身形如同融入阴影的游鱼,悄无声息地穿过喧嚣的厅堂,来到那悬挂《寒江独钓图》的门廊前。门廊后并非直接的内院,而是一条更加幽深、光线黯淡的曲折回廊,两侧是紧闭的房门,弥漫着更加浓郁的、甜腻得发齁的熏香,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冰冷的药草气息。
霜夫人的气息。
李寻欢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冰冷药香,将轻功提到极致,足尖点地,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在昏暗的回廊中快速穿行。回廊尽头,一扇虚掩的房门内,透出微弱的光亮和……一丝压抑的、极力克制的咳嗽声。
是这里了。
李寻欢停在门前,屏息凝神。门内寂静,只有那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他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房间不大,陈设却异常清雅,与外间的浮华奢靡截然不同。素白的纱帐,乌木的桌椅,墙上仅挂着一幅水墨寒梅图,清冷孤傲。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熏香,试图掩盖,却依旧无法完全驱散那丝苦涩的药味。霜夫人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琴几前,怀中抱着那张漆黑古琴。她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那袭白衣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如同即将融化的冰雪。
“谁?” 霜夫人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警觉,瞬间打破了房间的寂静。她的手指,悄然按在了琴弦之上。
李寻欢推门而入,反手轻轻将门掩上。他站在门口阴影处,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清冷而脆弱的背影。“是我,李寻欢。”
霜夫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没有回头,只是那按在琴弦上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沉默在房间中蔓延,只有她压抑的咳嗽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交织。
“你胆子很大。” 良久,霜夫人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漠然,仿佛刚才的脆弱只是幻觉。“义父就在外面。这里,更是龙潭虎穴。”
“我知道。” 李寻欢的声音平静无波,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房间中央,目光直视着她的背影。“我也知道,琼林宴上,孙尚书死于‘醉梦’之毒。我知道,严世贞要栽赃于我,用一本伪造的‘密账’。我更知道,他就在隔壁,等着看我怎么死。”
霜夫人猛地转过身!
那张冰雪雕琢般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显露出剧烈的情绪波动——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死死刺向李寻欢:“你……你如何得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寻欢迎着她的目光,眼神锐利如刀,“隔墙有耳,严相与夫人的‘家事’,并非密不透风。”
霜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剧烈闪烁。李寻欢能听到她袖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落,又被她死死攥住的声音。那是恐惧?还是……别的?
“你告诉我这些,想做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自镇定,“想让我帮你?背叛义父?”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李寻欢,你太高看我了,也……太天真了。”
“我并非求你。” 李寻欢缓缓摇头,目光沉静而坚定,如同寒潭深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知道真相。我知道孙承宗死的冤枉,我知道幽州将士为何会因兵器失灵而全军覆没!我知道这一切的源头,是贪墨的军饷,是勾结外敌的背叛!是严世贞!”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霜夫人冰冷的面具上。她眼中的讥诮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挣扎。她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单薄的身体颤抖如同风中的落叶,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殷红的血线!
李寻欢心头一震。她果然有伤在身!而且极重!难怪气息如此虚弱!
霜夫人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脸色更加苍白,如同透明。她抬起头,看向李寻欢的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恨意,有悲凉,有绝望,甚至……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如同灰烬般的微弱光亮。
“知道……又如何?” 她的声音虚弱而沙哑,带着浓浓的倦意和自嘲,“你斗不过他的。没有人能斗得过他。你的结局……早已注定。”
“结局未定!” 李寻欢踏前一步,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只要真正的账册还在!只要能将这滔天罪证公之于众!只要能让陛下看到这朱紫华服下的累累白骨!结局,就由不得他严世贞一手遮天!”
“账册?” 霜夫人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楚和……恐惧。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袖口。
李寻欢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动作!账册在她袖中?还是……她知道在哪?
“真正的账册!记录着严世贞勾结塞外、贪墨军饷、篡改军械的铁证!” 李寻欢目光如炬,紧逼不放,“孙尚书拼死留下线索,指向的就是它!赵老翰林用生命守护的,也是它!它在哪里?霜夫人!告诉我!为了那些冤死的亡魂,为了边关浴血的将士!”
霜夫人身体晃了晃,似乎被李寻欢话语中的力量冲击得站立不稳。她扶着琴几,大口喘息,眼神剧烈挣扎,仿佛在进行着天人交战。一边是积威深重、掌控她一切的义父,一边是眼前这个执着得近乎疯狂、手握部分真相的年轻探花。一边是绝望的深渊,一边是……渺茫得几乎不存在的微光。
“我……” 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我……”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伴随着绿衣侍女那刻意拔高的、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夫人!胡监丞有急事求见!说……说是关于‘库房’清点的要紧事!”
胡监丞!严世贞的爪牙!所谓的“库房清点”,显然是催促或者试探!绿衣侍女的声音也透露出异常,她很可能察觉到了房间内的不速之客!
危险迫近!
霜夫人脸色剧变!眼中的挣扎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她猛地看向李寻欢,眼神中充满了决绝和一种……托付般的复杂意味!
“来不及了!” 她低呼一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丝绝望的果断!她猛地从袖中抽出一物!
不是账册!
而是一方折叠得极其整齐的、素白色的丝帕!丝帕散发着与她身上相似的、冰冷苦涩的药草气息!
她看也不看,手臂一扬,那方丝帕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精准地朝着李寻欢的面门飞来!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李寻欢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入手冰凉丝滑,带着淡淡的药香和……一丝极其微弱的、纸张的触感?!
“快走!” 霜夫人急促地低喝,同时,她的另一只手猛地一挥!
“哐当!” 桌上一个精美的青瓷花瓶被她扫落在地,摔得粉碎!巨大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什么人?!” 门外立刻传来绿衣侍女和胡监丞的厉喝!紧接着是撞门的巨响!
门被粗暴地撞开!绿衣侍女和一脸阴鸷的胡监丞出现在门口!两人一眼就看到了房间中央站着的李寻欢,以及地上碎裂的花瓶!
“李寻欢?!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夫人闺房!” 胡监丞眼中凶光毕露,厉声喝道!他身后的绿衣侍女则迅速反手关门,同时袖中滑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封住了退路!
杀机瞬间爆发!
霜夫人跌坐在琴几旁的绣墩上,脸色苍白如纸,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对眼前一触即发的杀局恍若未闻。
李寻欢手握那方冰冷的丝帕,心念电转!霜夫人摔瓶示警,又抛出这方丝帕……这丝帕必有玄机!极可能就是隐藏真正账册的关键!
他没有时间细看!眼前是胡监丞和那明显身怀武功的绿衣侍女!必须立刻突围!
“拿下他!生死勿论!” 胡监丞狞笑着下令!他知道这是大功一件!
绿衣侍女眼神一冷,匕首划出一道寒光,如同毒蛇吐信,直刺李寻欢咽喉!速度快如闪电,角度刁钻狠辣!与此同时,胡监丞也猱身扑上,一双肉掌带着腥风,拍向李寻欢胸口!竟是淬了剧毒的铁砂掌!
前后夹击!绝杀之局!
李寻欢眼中寒芒暴涨!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不退反进!
身体如同鬼魅般向左侧滑出半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咽喉要害!绿衣侍女的匕首擦着他颈侧的皮肤掠过,带起一丝凉意!同时,他右手闪电般探出,并非攻击,而是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扣住了胡监丞拍来的手腕脉门!
“呃!” 胡监丞只觉手腕如同被铁钳夹住,一股冰冷刺骨的内力瞬间透入,整条手臂酸麻无力,凝聚的掌力瞬间溃散!
李寻欢扣住胡监丞手腕,借力猛地一带一旋!胡监丞那肥胖的身体顿时如同失控的陀螺,怪叫着撞向再次刺来的绿衣侍女!
绿衣侍女收势不及,匕首眼看就要刺中胡监丞!她脸色一变,硬生生收力变招,匕首险险擦着胡监丞的肥肉掠过!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
李寻欢动了!
他没有攻击任何人,而是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扇被绿衣侍女关上的房门猛冲而去!速度之快,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拦住他!” 胡监丞惊骇大叫!
绿衣侍女反应极快,匕首脱手飞出,化作一道寒芒,直取李寻欢后心!同时身形急闪,试图封堵门口!
李寻欢仿佛背后长眼,在匕首即将及体的刹那,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诡异地向左一折!乌沉的匕首贴着他的肋下飞过,“哆”的一声深深钉入门板!
而他前冲之势毫不停顿!在绿衣侍女堪堪扑到门前的瞬间,他左手并指如剑,带着一缕尖锐的破空声,快如闪电般点向她胸前膻中穴!
绿衣侍女骇然失色!李寻欢这一指后发先至,角度刁钻,封死了她所有闪避的空间!她只能硬接!
仓促间,她双臂交叉护在胸前,内力灌注双臂!
“噗!”
指力如同无形的钢锥,狠狠刺在她交叉的双臂之上!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伴随着刺骨的寒意!绿衣侍女闷哼一声,双臂剧痛欲裂,整个人如同被巨锤击中,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砰”地一声重重撞在墙壁上,气血翻腾,一时竟无法起身!
而李寻欢,已借着这一指的反震之力,身形更快三分,瞬间拉开了与两人的距离!他冲到门前,看也不看,反手一掌拍在门栓处!
“咔嚓!” 脆弱的门栓应声断裂!
房门洞开!外面回廊的灯光和隐约的喧嚣涌入!
李寻欢没有丝毫停留,身形化作一道青影,疾射而出,瞬间没入曲折幽暗的回廊之中!只留下房间内惊怒交加的胡监丞、挣扎欲起的绿衣侍女,以及跌坐在绣墩上、剧烈咳嗽、嘴角溢血、眼神却复杂难明的霜夫人。
绿衣侍女挣扎着爬起,顾不得手臂剧痛,立刻冲到霜夫人身边,警惕地护住她,同时厉声质问:“夫人!您没事吧?那李寻欢对您做了什么?!”
霜夫人抬起苍白如纸的脸,用手帕捂住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指缝间渗出刺目的鲜红。她喘息着,声音虚弱而冰冷:“他……他想胁迫我……被我摔瓶惊走了……快……快去追!别让他……跑了!”
“是!” 绿衣侍女眼中疑色一闪,但不敢多问,立刻转身追了出去。胡监丞也捂着剧痛的手腕,气急败坏地跟着冲出房间,大声呼喝护卫!
房间内,只剩下霜夫人一人。她扶着琴几,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醉月楼的后院,夜色深沉。她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那里,赫然躺着一枚寸许长、造型古朴、柄部雕刻着霜花图案的黄铜钥匙——正是李寻欢袖中那枚!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无尽疲惫和一丝解脱般的弧度。
“李寻欢……剩下的路……看你自己了……” 她低声呢喃,如同叹息。随即,她将那枚霜花钥匙,轻轻投入了窗边一只不起眼的、盛着半盆清水的铜盆之中。
钥匙无声地沉入水底。
……
李寻欢在迷宫般的醉月楼回廊中疾驰。身后是胡监丞气急败坏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他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凭借着超凡的感知和记忆,避开闻声赶来的护卫和惊慌的侍女,朝着记忆中醉月楼后厨的方向潜行。那里,通常有运送杂物的小门通往外界。
他紧握着手中那方冰冷的丝帕。指尖传来的微弱纸张触感,让他心跳加速。
在一个堆放杂物的僻静角落,他停下脚步,背靠冰冷的墙壁,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动静。追兵似乎被暂时甩开了。
他迅速展开丝帕。素白的丝帕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角落用同色丝线极其隐秘地绣着一朵小小的霜花。但丝帕本身折叠得异常整齐厚实,内部似乎夹着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丝帕的折叠层。里面,赫然夹着一张折叠得只有巴掌大小、薄如蝉翼的……纸张?不,那不是普通的纸!它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半透明质地,薄而柔韧,触手冰凉,隐隐散发着淡淡的、与霜夫人身上相似的药草气息!
李寻欢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借着远处透来的微弱灯光,小心翼翼地将这张奇特的“纸”展开。
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蝇头小楷!字迹娟秀清冷,却力透“纸”背!记录着极其详尽的信息:
时间、地点:某年某月某日,于塞外某处。
人物:标注着复杂代号的双方(一方后缀隐约有“严”字变体,另一方则是塞外部落图腾)。
交易内容:
幽州驻军弓弩射程缩减图纸(附具体改动参数)。
十万两军饷(白银)交割记录(注明由“漕运损耗”中支取)。
塞外提供“醉梦”剧毒配方及成品若干。
后续:约定塞外部落于某时某地佯攻,配合幽州“内应”,制造守军“因兵器失灵”溃败之假象,以便后续更大规模军饷贪墨及边关军权更迭……
触目惊心!铁证如山!
这薄如蝉翼、散发药香的奇特纸张,正是那本真正的、记录着严世贞通敌卖国、贪墨军饷、篡改军械、构陷忠良的——生死账册!霜夫人竟用这种方式,将它藏于一方贴身丝帕之中,交给了他!
李寻欢的双手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颤抖。有了这个!再加上他胸口的《军器实录》!足以将严世贞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迅速将账册重新折叠好,贴身藏入怀中,与《军器实录》放在一起。那方素白丝帕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霜夫人冰冷而绝望的气息。
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再次由远及近!
李寻欢眼神一凛,不再停留。他看准方向,身形如电,朝着后厨区域疾冲而去!
片刻之后,醉月楼后巷一处堆放泔水桶的阴暗角落,一道靛蓝色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出,迅速融入京城的夜色之中。
夜风呼啸,吹拂着他额前散落的发丝。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依旧灯火辉煌、笙歌不断的醉月楼,目光冰冷而坚定。
胭脂染就的温柔乡,终究未能困住探花郎的锋芒。袖底夺来的玄机账册,已成为刺向黑暗核心最致命的利刃。
下一步,便是那九重宫阙,金銮殿前,与当朝首辅的——御前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