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灰烬中的余火
硫磺色的云层在天际翻涌，像一锅煮沸的毒液，将整个维洛尼卡的废墟都染上病态的橙红。空气里弥漫着沥青与焦肉混合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细小的火炭。艾德里安跪在坍塌的石墙下，指节深深抠进滚烫的砖缝，指甲缝里塞满混着暗红血渍的灰烬——三天前，他的母亲伊莎贝拉就是在这里举起黑曜石法杖，为了掩护他躲进钟楼，独自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恶魔。
那柄传承了三代的法杖顶端镶嵌着菱形黑水晶，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帆布包的底层。艾德里安能清晰记起最后一幕：母亲灰绿色的裙摆被恶魔利爪撕开，露出常年握法杖磨出的薄茧的手，在他跌进齿轮箱的瞬间，法杖突然迸出幽蓝火花，像条小蛇般窜上他的手腕，烙下一个扭曲如藤蔓的符文。"记住，我们不是在召唤死亡。"她的声音被沉沦魔尖利的嘶鸣撕碎，"是在倾听那些不愿沉沦的魂灵......"
此刻那枚符文正灼烧着皮肤，像有无数细小的虫豸在皮下钻动。艾德里安低头看向掌心蜷缩的影子，夕阳把他的轮廓拉得很长，而那团灰雾突然抽搐着抬起头，化作个半透明的人形——是邻居家的男孩托姆，十四岁的少年总爱光着脚在铁匠铺前晃悠，三天前还抢过他口袋里的麦饼，此刻脖颈处却裂着狰狞的伤口，空洞的眼眶里淌着无声的泪。
"别跟着我。"艾德里安咬着牙起身，下巴的线条绷得像弓弦。他的左侧眉骨有道新疤，是今早被碎石划破的，血痂已经发黑。背后的帆布包发出干燥的沙沙声，里面装着他从市政图书馆废墟刨出的古籍，最上面那本《死者之语》的牛皮封皮已被血浸透，烫金骷髅头的眼眶里正渗出暗红液珠，滴在磨破的皮靴上晕开细小的血花。
街道尽头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混着沉重的呼吸声，像是有人拖着生锈的铁犁在石板路上行走。艾德里安迅速缩进断墙阴影，右手下意识按在背后——那里别着把铁匠铺的淬火锤，木柄还留着他亲手打磨的弧度。三个沉沦魔正用铁链拖拽着一具骑士尸体，它们灰绿色的皮肤像腐烂的苔藓，头顶的尖角沾着暗黄色的黏液。那具铠甲上还残留着银鹰徽记，胸口的护心镜却裂成蛛网，脏器拖在石板路上画出蜿蜒的血线，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油光。
当中间那个沉沦魔转身时，艾德里安的心脏骤然缩紧。它背后的尖刺上挂着一串耳朵，有老人布满皱纹的耳垂，有孩童细嫩的软骨，其中一只还戴着他亲手为妹妹莉娜打造的银环——那是用母亲嫁妆里的银簪熔铸的，他记得自己特意在环内侧刻了朵小雏菊。莉娜才七岁，总爱穿着红色的小斗篷跟在他身后喊"哥哥"。
手腕上的符文突然灼痛如烙铁，艾德里安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喊出声，尝到了血腥味。他感觉到某种东西正从地底苏醒，顺着石板的裂缝往上爬——不是恶魔的污秽，而是更古老、更冰冷的力量，像深埋在冰川下的河流。他猛地翻开《死者之语》，泛黄的书页边缘已经焦脆，指尖划过那些扭曲如蛇的文字时，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脑海炸开："以血为引，以骨为契，唤逝者之灵，承未竟之志......"
托姆的影子骤然凝实，指甲疯长着刺入石板，在上面留下五道白痕。艾德里安死死盯着那三个沉沦魔，它们正用生锈的匕首撬开骑士头盔，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贪婪的嘶嘶声里，能看见它们参差不齐的獠牙。他深吸一口气，用牙齿咬破右手食指，将血珠滴在书页上。那些文字突然活了过来，像蛆虫般钻进他的眼睛，视野瞬间被幽蓝火焰填满。
"起来。"艾德里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像铁匠在锻造时敲打铁器的最后一锤。
骑士的尸体突然抽搐了一下，铁链发出剧烈的震颤。
沉沦魔们愣住了，最前面那个刚要伸手去摸，骑士的断臂突然弹起，生锈的护手精准地砸碎了它的头颅。绿色的脑浆溅在石板上的瞬间，托姆的影子已扑向另一个沉沦魔，虚幻的手指掐住它的咽喉，那怪物的皮肤像被强酸腐蚀般冒烟。最后那个沉沦魔尖叫着转身逃跑，却被从地底伸出的枯骨绊倒——那些泛着冷光的骨头迅速缠绕上来，像巨蟒般勒断了它的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艾德里安瘫坐在地剧烈喘息，肋骨像要裂开。骑士的尸体缓缓站起，空洞的眼眶里跳动着与他手腕符文相同的幽蓝火光，铠甲的关节处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它单膝跪地，将断裂的长剑推到他面前，剑柄上的蓝宝石还残留着圣殿的圣光，此刻却映出他眼底疯狂生长的黑暗。
"你不该唤醒我，孩子。"一个苍老的声音直接在脑海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是那骑士的灵魂，"死灵法师的道路，从来都是单程票。我叫拜伦，曾是维洛尼卡的守夜人队长。"
艾德里安握住剑柄，金属的冰凉顺着手臂蔓延到心脏。他望向远处的天际线，那里有骨龙在盘旋，展开的翅膀遮断了夕阳——那些曾经守护维洛尼卡的银翼巨龙，如今成了恶魔的坐骑，鳞甲间还挂着市民的骸骨。帆布包里的古籍突然全部翻开，无数文字化作黑色的蝴蝶，在他周围盘旋成环，翅膀扇动的声音像无数书页在翻动。
"我要去罗格营地。"艾德里安站起身，膝盖的伤口被扯得生疼。拜伦的尸体默契地跟在他身后，铁链拖在地上的声音成了新的节奏，托姆的影子蜷缩在脚边，像只忠诚的猎犬。"阿卡拉知道怎么找到安达利尔。"
拜伦的灵魂发出低沉的叹息，带着铁锈的味道："那里的人会把你当成怪物，就像对待所有死灵法师一样。三年前，维洛尼卡的守夜人就在东边广场烧死过三个你的同类，领头的是个叫凯伦的女人，她能让死者开口说话......"
"他们已经见过真正的怪物了。"艾德里安回头望向母亲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翻滚的黑烟裹着焦臭，钟楼的尖顶还斜插在云端，像根折断的长矛，"现在该让他们见识一下，怪物也能被杀死。"
当他走出维洛尼卡的废墟时，夕阳正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拜伦的尸体跟在身后，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燃烧的足迹，幽蓝的火苗舔舐着石板，却烧不焦任何东西。托姆的影子时不时飘到前面，像盏摇曳的灯笼，遇到断墙或石块就会穿过去，再在另一边重新凝聚。
经过市政厅废墟时，艾德里安瞥见倒塌的穹顶下，镇长那把雕花座椅上坐着个无头躯干。那是老镇长霍克，他总爱穿着紫色的丝绸马甲，去年丰收节时还亲自授予他"维洛尼卡最优秀铁匠学徒"的称号。此刻霍克的脖颈断口插着他亲手锻造的铁矛，矛尖淬过火的地方还泛着蓝黑色，那是他花了三个夜晚才打磨出的弧度。
帆布包里的古籍突然发出一阵共鸣，像有无数根琴弦在同时震动。艾德里安翻开其中一页，看见空白的纸页正自动浮现出一行字，墨迹如凝固的血，笔画间缠绕着细小的锁链：
"庇护之地的救赎，始于死者的挽歌。"
他将书册按回包里，握紧了那柄断裂的长剑。前方的荒原上，一群食腐鸟被惊动，扑棱棱飞起时露出下面堆积如山的尸体，其中不少还穿着维洛尼卡卫兵的制服——红色的披肩是他们的标志，此刻都成了暗沉的紫黑色。艾德里安手腕上的符文再次发烫，他能听见风中传来细碎的啜泣，成千上万的声音在低声诉说着不甘，像潮水般拍打着他的耳膜。
"他们在喊什么？"托姆的声音突然在他意识里响起，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却又透着不属于活人的空旷。
艾德里安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地平线上那道灰线——那是通往罗格营地的路。"他们在说，还没结束。"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整个维洛尼卡的亡魂，"一切都还没结束。"
拜伦的铠甲发出沉重的碰撞声，像是在赞同。远方传来骨龙的咆哮，艾德里安握紧了长剑，迈步走进了荒原的暮色里。他的身后，维洛尼卡的废墟在硫磺色的天空下沉默着，而那些沉睡的灵魂，正随着他的脚步，悄然苏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