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血月之下的誓言
血月像块浸透了葡萄酒的破布,低低悬在泣灵荒原的上空,将沙砾染成暗紫色。艾德里安的靴底碾过一具沉沦魔的尸体,绿色的血液在沙地上晕开,与月光交融成诡异的紫黑色黏液,散发出腐烂海藻般的腥气。黑曜石法杖顶端的水晶正发出急促的嗡鸣,杖身的符文烫得惊人——这是周围聚集了超过五十个亡魂的征兆,那些死于安达利尔爪下的灵魂正顺着沙缝往上涌动,带着未散的怨恨,在他耳边织成细碎的哭嚎。
“左翼出现腐化骑士!”莉拉的声音在意识里炸响,带着金属摩擦的锐鸣。艾德里安转头望去,三个身披黑甲的骑士正冲破亡灵农夫的阻拦,他们的长剑缠绕着暗红色的雾气,劈砍处总会爆出一串火星。最前面那个骑士的铠甲上还挂着破碎的白袍,胸口的圣骑士徽记已被腐蚀成骷髅形状,锈迹斑斑的肩甲上刻着的“圣光”二字早已被黑血浸透,其中“光”字的最后一笔被利器凿穿,像是对信仰的公然嘲讽。
“托姆,缠住他们的马腿!”艾德里安挥动法杖,杖尖的蓝光化作三道锁链,精准地缠上骑士们的脚踝。托姆的影子立刻分裂成三团灰雾,顺着锁链钻到战马蹄下,虚幻的小手死死抓住马镫。三匹被腐化的战马突然人立而起,马眼燃烧着猩红的火焰,嘴角淌下冒着白烟的涎水,前蹄疯狂刨地,将骑士们狠狠掀翻在地。黑甲与沙地碰撞的闷响中,艾德里安听见其中一个骑士的胫骨折裂声,像干柴被生生折断,还夹杂着铠甲关节脱落的脆响。
拜伦的尸体早已冲上前去,断裂的长剑带着破风之声劈向最左侧的骑士。这位老骑士的铠甲左肩塌陷,露出森白的锁骨,头盔歪斜地挂在一侧,露出半副被虫蛀般的颌骨。锈蚀的剑刃与黑甲碰撞时迸出刺眼的火花,那骑士闷哼一声,竟被震得后退三步。“是米凯尔!”老骑士的声音里带着愤怒,铠甲缝隙里渗出的幽蓝火光剧烈跳动,“他曾是维洛尼卡的守护圣骑士,五年前宣誓要净化所有亵渎之地!当年我还亲手为他系过披风,那料子是南境特产的金线绒!”
被称作米凯尔的骑士缓缓抬起头,头盔下的脸庞早已腐烂大半,鼻梁处塌陷成黑洞,仅剩的一只眼睛燃烧着猩红的火焰,眼窝周围爬满灰黑色的血管。“叛徒……都该烧死……”他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风箱里挤出来的,举起长剑指向艾德里安,“死灵法师……亵渎死者的恶魔……维洛尼卡的灰烬里,就该埋着你这种怪物!”
艾德里安没有理会他的嘶吼,指尖在《死者之语》上快速划过。粗糙的牛皮书页在他掌心自动翻卷,停在绘制着“缚灵阵”的页面,那页纸边缘还留着母亲伊莎贝拉用红墨水画的小太阳。沙地里突然伸出数十只白骨手臂,指骨间还缠着腐烂的布条,有的骨节上戴着生锈的铜戒指,像生长在地狱边缘的荆棘,死死缠住米凯尔的四肢。“你听听他们的声音。”他轻声说,法杖顶端的水晶射出一道蓝光,精准地刺入米凯尔的头盔缝隙。
骑士突然发出痛苦的哀嚎,黑甲下的躯体剧烈抽搐,铠甲缝隙里渗出暗红色的汁液。艾德里安能清晰地听见无数重叠的嘶吼——那是被米凯尔亲手绑在火刑柱上的老妇人汉娜,她怀里还抱着刚出生的孙女莉莉,婴儿的哭声像碎玻璃碴扎进脑仁;是被他当作“恶魔信徒”处决的铁匠托尔,只因在熔炉里熔炼过带有符文的矿石,临死前还攥着他女儿亲手锻造的小铁剑;是维洛尼卡陷落时,被他推下城墙献祭给安达利尔的孩童汤米,他的哭喊声里还带着对母亲的呼唤:“妈妈说红围巾会保佑我……”这些声音像无数把小刀,剐着骑士残存的理智,让他黑甲下的肌肉不住痉挛,竟当众尿湿了裤裆,散发出骚臭的气息。
“够了!”米凯尔猛地挣脱骨臂,长剑横扫将白骨劈得粉碎。他的黑甲突然裂开数道缝隙,暗红色的雾气中渗出粘稠的血液,在沙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所过之处沙砾都被腐蚀成蜂窝状。“我是神圣的……我在净化……”他语无伦次地咆哮,长剑胡乱挥舞,却在砍到一株枯树时突然顿住——那树干上还留着孩童刻下的歪扭笑脸,旁边刻着“安雅到此一游”,是维洛尼卡未陷落时的痕迹,此刻正被月光照得清晰可见。
“你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残忍。”莉拉的亡灵射手们已搭箭上弦,三十一支银箭在血月下泛着冷光。她的骷髅头转向艾德里安,断骨手指做出放箭的手势,骨节碰撞声清脆如碎冰。艾德里安注意到她的箭袋里插着三支铁箭,箭杆上还刻着小小的十字,那是罗格射手标记战友的方式,其中一支箭杆上刻着“凯”字,想必是她生前的爱人。
艾德里安点头的瞬间,银箭如暴雨般射出。米凯尔举剑格挡,却挡不住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三支银箭精准地穿透他铠甲的缝隙,一支刺入咽喉,让他发出漏气般的嗬嗬声;一支射穿肩甲,带出一团黑雾;最致命的那支正中心脏的位置,箭尾的银月羽毛在血月下轻轻颤动。骑士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黑甲下的躯体迅速干瘪,皮肤像烧焦的纸一样卷曲剥落,最终化作一滩冒着白烟的黑泥,只留下那枚被腐蚀的圣骑士徽记,在沙地上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徽记边缘还能看到被指甲抠出的裂痕,想必是他生前内心挣扎的痕迹。
“还有七个。”拜伦的尸体拄着断剑喘息,铠甲上的幽蓝火光明显黯淡了几分,左臂的肩甲已经脱落,露出森白的骨茬,指骨因用力而深深掐进剑柄,“他们的黑甲对亡灵伤害很大,每次碰撞都像有圣水泼在身上。我的关节快被震散了,再打下去恐怕要散架——你看我膝盖的合页,已经卡不住了。”他艰难地弯了弯腿,发出齿轮错位般的刺耳声响。
艾德里安蹲下身,将手掌按在米凯尔消散的地方。沙地里传来无数细碎的感谢声,那些被骑士残害的亡魂终于得以安息,化作点点荧光飘向血月,其中汉娜抱着的婴儿幻影还对他挥了挥小手。手腕上的符文泛起温暖的光芒,竟比之前更加清晰,像是有层薄冰被彻底融化,露出底下蜿蜒如河流的纹路。“托姆,去看看玛丽队长那边需要支援吗?顺便留意下有没有受伤的姐妹需要帮助。”
孩童的影子立刻化作一道灰烟,飘向战场东侧。这孩子生前大概七八岁,影子里还能看出他总爱噘着嘴的模样,此刻却因为紧张而绷着小脸。片刻后他的声音在意识里响起,带着哭腔:“她们被小恶魔包围了!至少有二十个!艾拉姐姐的左臂被火球灼伤,绷带都烧起来了,箭袋也空了,她正用断弓砸小恶魔的脑袋——哦天哪,她砸中了!那个绿皮怪物的眼睛被打烂了!”
“莉拉,带十个人去支援!”艾德里安立刻下令,同时挥动法杖召唤出更多亡灵,那些刚从沙地里爬起的骷髅还带着泥土和草根,“剩下的跟我来,清理掉西侧的沉沦魔!注意保护自己的骨殖,别被它们的酸液溅到——尤其是肋骨缝隙,那地方最容易被腐蚀!”
亡灵射手们迅速分成两队,莉拉带领的小队如一道白色闪电,骨箭破空的声响在夜空中格外刺耳。艾德里安看见她亲自射穿了两个小恶魔的翅膀,断骨手指拉弓的力度丝毫不输生前,箭尾的羽毛在她臂骨上蹭出细微的划痕。他则带着其余人冲向西侧,黑曜石法杖在他手中化作收割生命的镰刀,每道蓝光闪过,都会有一片沉沦魔在哀嚎中化为飞灰,绿色的血雨溅在他的铠甲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腾起的白烟中混杂着焦糊的皮革味。
当最后一只沉沦魔倒在骨箭下时,血月已升至半空,像只凝视着大地的独眼,周围缠绕着淡紫色的云霭。战场陷入诡异的寂静,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晚风卷过骸骨的呜咽,远处传来某种生物的嚎叫,像是在为死者哀悼。艾德里安走到玛丽身边,这位罗格队长的络腮胡上沾着黑血和沙砾,左耳缺了半块,露出粉红色的肉疤——那是被恶魔利爪撕开的旧伤。她正在为艾拉包扎伤口,游侠的左臂已经焦黑,皮肤皱缩成炭色,绷带被渗出的血液染红,又被伤口的热度蒸得半干,散发出刺鼻的焦味。
“圣骑士解决了?”玛丽的声音沙哑,眼神复杂地看着远处正在消散的黑甲残骸,那些残骸周围萦绕着淡淡的黑烟,像是亡魂最后的叹息。她的长矛上还插着个小恶魔的脑袋,尖角上挂着几缕烧焦的头发,想必是某个姐妹的遗物。
“还有三个逃进了血荒地深处。”艾德里安点头,法杖轻轻点在艾拉的伤口上,蓝光闪过之处,焦黑的皮肤竟泛起一丝红晕。这位年轻游侠有着亚麻色的长发,此刻沾着汗水粘在脸颊上,独眼里含着泪光,却咬着牙不肯哭出声。疼痛的呻吟从她喉咙里溢出,却带着如释重负的意味:“感觉……像有冰水流过胳膊。”
“她们需要治疗,阿卡拉修女的草药能缓解灼烧。”艾德里安收回法杖,注意到艾拉脖颈处有个小小的银月纹身,边缘已经有些模糊,“我能感觉到你骨头没断,只是神经被灼伤了——你惯用右手,对吗?箭袋总挂在左边。”
艾拉惊讶地动了动手指,原本麻木的左臂竟有了知觉,虽然依旧火辣辣地疼,却能感受到玛丽包扎时的力度。她看向艾德里安的目光里少了些敌意,多了些困惑:“你……你的力量和三年前那个死灵法师不一样。他叫莫迪凯,总穿着件绣满骷髅的黑斗篷,召唤的亡灵眼睛是红的,像被饿狼啃过的伤口,还会啃食活人尸体。”
“力量本身没有区别。”阿卡拉修女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拄着盲杖站在月光下,灰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盲杖顶端的水晶在血月映照下泛着淡淡的紫光。老修女的脸颊上有三道平行的疤痕,从额头延伸到下巴,那是年轻时被恶魔抓伤的痕迹,此刻在月光下像条沉睡的蜈蚣。“区别在于使用它的人,是想奴役灵魂,还是想解放它们。就像圣光照在好人身上是救赎,落在疯子手里就是审判的火焰——莫迪凯当年就是用圣光活活烧死了十二个质疑他的村民。”
玛丽站起身,对着修女行了个罗格的军礼——右手握拳按在左胸,银月徽记在指缝间闪烁:“修女,我们损失了七个姐妹,包括箭术最好的苏菲亚,还有十五人受伤。但安达利尔的先锋部队被彻底击溃,这是三个月来的第一次大胜。她们的尸体……我想带回营地安葬,苏菲亚总说想埋在有薰衣草的地方。”
“大胜?”阿卡拉修女的盲杖指向血荒地深处,杖尖的水晶突然发出急促的微光,“那三个逃跑的圣骑士,会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安达利尔。不出三天,她的主力部队就会抵达,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是真正的地狱。那些被她养在洞窟里的地狱犬,每只都有战马那么大,獠牙能咬碎钢板,唾液能溶解石头——去年冬天,它们啃食了整个‘落星村’,只留下满地碎骨。”
艾德里安突然握紧法杖,杖顶的水晶剧烈震颤,杖身的符文烫得几乎要烧穿手掌。他能听见遥远的地平线下传来无数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锁链拖动的刺耳声响,还有某种巨大生物的喘息——那是比圣骑士更可怕的存在,是安达利尔用活人心脏喂养的地狱巨兽,每一次呼吸都喷吐着硫磺味的毒雾,让沙砾都泛起诡异的泡沫。
“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他看向阿卡拉修女,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指节处的旧伤裂开,渗出细小的血珠,“血荒地的古墓里沉睡着旧时代的战士,他们是三百年前对抗焚烧地狱的英雄,为首的是传奇骑士加勒特,据说他能用战锤劈开陨石。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灵魂还没有被恶魔污染,只是在沉睡。如果能唤醒他们……”
“不行!”玛丽立刻反对,长矛在沙地上划出深深的沟壑,“那些古墓是禁地!里面封印着更危险的东西!三年前莫迪凯就是因为擅自打开古墓,才被我们用圣火烧死在广场上!他唤醒的骷髅兵反过来攻击营地,吃掉了我们十二个姐妹,包括我的亲姐姐伊莎——她到死都护着怀里的草药箱!”
“时代不同了,玛丽。”阿卡拉修女的盲杖轻轻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笃声,“当年我们害怕的不是死灵法术,是使用者的野心。但现在,”她转向艾德里安,白翳覆盖的眼窝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枯瘦的手指在胸前画了个银月符号,“你愿意立下誓言吗?永远不将死者的力量用于私利,永远不奴役任何灵魂,只为守护庇护之地而战。若违此誓,就让你的灵魂被所有你唤醒的亡灵吞噬,永世不得超生。”
艾德里安举起黑曜石法杖,杖顶的水晶与血月的光芒交融成一道光柱,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我以维洛尼卡三百二十一个亡魂的名义起誓。”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战场上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个生者与死者的耳中,“以铁匠托尔的铁锤、面包师汉娜的擀面杖、守塔人老吉米的铜钥匙起誓——若违此誓,让我永世困在生与死的夹缝,承受所有亡灵的哀嚎,被他们的指甲抠挖灵魂,直到化为虚无。”
法杖突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将整个战场照得如同白昼。那些正在消散的亡灵射手们停下了脚步,空洞的眼窝里跳动着前所未有的明亮火光,骨甲上的锈迹在光芒中剥落,露出象牙般的洁白。莉拉走到艾德里安面前,骷髅头深深低下,断骨手指在沙地上划出一个复杂的符号——那是罗格营地最高的忠诚标记,由交叉的箭矢和弯月组成,只有为营地牺牲的战士才能拥有。她的指骨在沙地上微微颤抖,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
“明天清晨出发。”阿卡拉修女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盲杖在沙地上摸索着坐下,袍角沾了不少沙砾,“玛丽,你带领伤兵回营地休整,让草药师佩特拉准备好圣水和绷带,尤其是治疗烧伤的薄荷膏——告诉她多放些蜂蜜,能缓解疼痛。艾德里安,你和你的……同伴,随我去古墓。”她顿了顿,补充道,“带上足够的圣油和银粉,里面的守护者们脾气不好,三百年的睡眠让他们变得暴躁,圣油能让他们平静些。对了,让托姆带上那袋薰衣草,加勒特骑士生前最喜欢这个味道。”
当艾德里安跟着阿卡拉修女走向血荒地深处时,托姆的影子突然拽了拽他的裤脚。这孩子的影子边缘总像被狗咬过似的参差不齐,那是他生前被恶犬撕咬留下的伤痕。“我听见下面有声音。”孩童的声音带着恐惧,影子边缘因害怕而微微发颤,“好多好多人在哭,还有锁链的声音,像是有人被绑在刑架上——有个女人一直在喊‘我的孩子’。”
艾德里安低头看向脚下的沙地,月光下能看到隐约的石质轮廓,像是巨大的石门,上面刻着早已模糊的符文,其中几个还能辨认出是“守护”“牺牲”“永恒”的古精灵语。他能感觉到无数沉睡的灵魂在地下脉动,他们的气息比荒原上的亡魂更古老、更强大,带着青铜与铁锈的味道,还有淡淡的檀香——那是只有祭祀时才会使用的香料,三百年都未曾散去,让他想起母亲在维洛尼卡教堂里点燃的熏香。
“那是旧时代的守护者。”阿卡拉修女的盲杖在沙地上划出复杂的图案,与石门上的符文遥相呼应,火星顺着杖尖的水晶滴落,在沙地上留下金色的痕迹,“他们在血荒地沉睡了三百年,等待着能唤醒他们的人。当年他们为了封印地狱裂隙,自愿跳进岩浆,用自己的骸骨堵住了恶魔涌出的通道——为首的加勒特骑士,临死前还抱着他战死的弟弟科尔的尸体。”她的指尖抚过沙地上的图案,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亲人的脸颊,“传说他们被封印时立下誓言,只有当庇护之地面临真正的毁灭,当生者与死者愿意并肩作战,他们才会再次拿起武器。”
艾德里安握紧了黑曜石法杖,杖身的符文与沙地上的图案产生了共鸣,发出嗡嗡的低鸣。他能听见石门后传来沉重的呼吸,像是某种巨大的生物正在苏醒,每一次吸气都让大地微微震颤,沙砾顺着石缝簌簌滑落。血月的光芒透过云层,在沙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些影子竟在缓缓蠕动,仿佛有了生命,渐渐汇聚成战士持剑的模样——有的举着长矛,有的握着巨斧,还有个高大的影子明显是双持战锤的姿态。
“准备好了吗,孩子?”阿卡拉修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苍老的手指紧紧握住盲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露出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她的灰袍下摆扫过沙地,带起一串细碎的火星,那是盲杖水晶滴落的光屑。
艾德里安点头,将法杖深深插入沙地。杖尖没入的瞬间,地面突然裂开蛛网般的纹路,蓝光顺着杖身涌入地下,激活了那些古老的符文。大地开始剧烈震颤,沙地上的石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像是有无数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每一块巨石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边缘的碎石不断剥落,露出底下暗青色的岩石肌理。石门缓缓向两侧打开,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暗,一股混合着尘土与青铜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铁锈味,像是三百年未曾擦拭的兵器在呼吸。
黑暗中传来金属摩擦的巨响,还有无数骨骼碰撞的脆响,像是有支军队正在列队——甲胄的碰撞声、兵器拖过地面的刮擦声、骨骼关节活动的“咔哒”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支诡异的序曲。托姆的影子吓得钻进艾德里安的靴筒,只露出两只发抖的眼睛,透过皮革缝隙偷偷张望,睫毛的影子在沙地上抖得像风中的蛛网。艾德里安却挺直了脊背,他能感觉到那些沉睡的灵魂正在苏醒,他们的低语里没有憎恨,只有对战斗的渴望,对守护的执着,像沉寂已久的火山终于要喷发,熔岩般的战意顺着脚底蔓延上来,与他胸腔里的心跳共振。
“看来,庇护之地的守护者们,终于要醒了。”阿卡拉修女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皱纹里都盛着微光,盲杖顶端的水晶在黑暗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与石门后渗出的幽蓝火光交相辉映。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朝着黑暗的方向伸出,像是在触摸那些久违的灵魂。
石门后,第一缕幽蓝的火光亮起,紧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无数幽蓝火光在黑暗中跳动,像一片苏醒的星海。最先走出的是个高大的骷髅骑士,他身披残破的青铜甲,胸甲上有个巨大的凹痕,显然是被重物砸击的痕迹,手里握着柄比他人还高的战锤,锤头布满细密的凹坑,想必曾砸碎过无数恶魔的头颅。他的眼眶里跳动着沉稳的蓝光,看到艾德里安时微微顿了顿,战锤在地上轻轻一顿,发出“咚”的闷响,像是在致意。
“是加勒特骑士。”阿卡拉修女轻声说,嘴角带着欣慰的笑意,“三百年了,他果然还记得约定。”
紧随其后的是数十名亡灵战士,有的穿着链甲,有的披着皮铠,甚至还有个女性亡灵穿着轻便的鳞甲,手里握着柄细长的刺剑,骨指上还戴着枚镶嵌着蓝宝石的戒指,在幽蓝火光下闪着微光。他们的铠甲上都留着三百年前的战痕,有的箭簇还嵌在肋骨缝隙里,有的头骨上留着深可见骨的爪痕,但每一个都昂首挺胸,步伐整齐得像是仍在接受检阅。
当最后一个亡灵走出石门时,艾德里安数了数,一共五十八个。他们自动列成方阵,加勒特骑士站在最前方,战锤拄在地上,幽蓝的目光扫过荒原,最后落在艾德里安身上。“你就是唤醒我们的人?”他的声音像是两块青铜在摩擦,却意外地温和,“你的气息……很像当年的祭司伊莲娜。”
“我是艾德里安,来自维洛尼卡。”艾德里安握紧法杖,“安达利尔的军团即将入侵,庇护之地需要你们。”
加勒特骑士的骷髅头微微倾斜,像是在思考。他身后的女性亡灵突然开口,声音带着骨瓷碰撞般的清脆:“维洛尼卡……是那个建在黑曜石矿脉上的城市吗?我妹妹当年嫁去了那里,说那里的夜晚能看到矿石发光。”她的刺剑轻轻晃动,“我是莱拉,曾是银月骑士团的斥候。”
“是的,”艾德里安点头,“那里的矿石确实会发光,尤其是在血月之夜。但现在……它变成了废墟。”
莱拉的眼眶里火光闪烁了一下,刺剑突然绷直:“是安达利尔干的?”
“是。”
加勒特骑士猛地举起战锤,锤头的阴影将艾德里安完全笼罩:“三百年前我们没能彻底封印她,这次绝不会让她踏过泣灵荒原。”他的战锤重重砸在地上,震起一片沙尘,“告诉我们,需要我们做什么。”
艾德里安看向阿卡拉修女,老修女正侧耳倾听着亡灵们的呼吸声,脸上带着安宁的微笑。“先回罗格营地休整。”她开口道,盲杖指向营地的方向,“玛丽队长会为你们准备武器和补给——虽然你们可能不需要这些,但活着的人需要看到你们准备好了。”
加勒特骑士对着阿卡拉修女微微欠身,这个动作让他的颈椎发出“咔哒”声:“听从您的安排,修女。当年您的祖母也曾为我们祝福过。”
当这支特殊的队伍踏上归途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血月隐没在晨曦中,东方泛起鱼肚白,将亡灵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加勒特骑士走在最前面,战锤拖过沙地的痕迹像条深邃的沟壑;莱拉和几个灵活的亡灵斥候走在两侧,警惕地扫视着荒原;艾德里安和阿卡拉修女走在中间,托姆的影子偶尔会从靴筒里钻出来,好奇地触碰亡灵们的铠甲,被莱拉用剑尖轻轻挑起,逗得他发出咯咯的笑声。
“他们比我想象中更清醒。”艾德里安低声说,看着加勒特骑士用战锤拨开挡路的枯树,动作熟练得不像沉睡了三百年。
“因为他们是带着信念沉睡的。”阿卡拉修女的盲杖敲到块石头,她弯腰捡起来,那是块晶莹的黑曜石,“信念能让灵魂保持完整,哪怕肉体化为白骨。就像这块石头,三百年风吹日晒,依旧能反射晨光。”她把石头递给艾德里安,“这是维洛尼卡的矿石,看来是被风沙吹到这里的。”
艾德里安接过石头,它在掌心微微发烫,像是还带着故乡的温度。他抬头看向东方,罗格营地的轮廓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栅栏顶端的篝火还在燃烧,像颗顽强跳动的心脏。
当他们抵达营地时,玛丽正带着姐妹们在栅栏后等候。看到亡灵军团的瞬间,不少年轻的射手倒吸了冷气,甚至有人下意识地举起了弓箭,但在看到加勒特骑士胸甲上的银月徽记时,又缓缓放下了武器——那是三百年前银月骑士团的标志,与罗格营地的徽记师出同源。
“让他们进来。”玛丽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坚定。她侧身让开道路,长矛在地上顿了顿,“苏菲亚的薰衣草,我放在议事帐篷门口了。”
加勒特骑士的战锤轻轻碰了碰玛丽的长矛,发出清脆的响声。“谢谢你,孩子。”他说,“你身上有你祖母的影子,她当年也总爱把薰衣草放在箭袋里。”
玛丽的眼睛猛地睁大,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祖母的习惯。
艾德里安看着这一幕,握紧了手中的黑曜石法杖。杖顶的水晶映出冉冉升起的朝阳,光芒穿过亡灵们的骨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像是无数跳动的希望。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庇护之地的命运将被改写——生者与死者的界限不再分明,仇恨与恐惧将被共同的信念驱散。
而他,艾德里安,这个曾被视为怪物的死灵法师,将带着维洛尼卡的亡魂、罗格的射手和三百年前的守护者们,在安达利尔的阴影笼罩大地之前,竖起一道用信念与白骨筑成的防线。
朝阳完全升起时,罗格营地的炊烟与亡灵们身上的幽蓝火光交融在一起,在泣灵荒原的上空织成一道奇特的光带。议事帐篷里,玛丽正在铺开更大的地图,阿卡拉修女的指尖划过血荒地的标记,加勒特骑士用战锤指着安达利尔的洞窟位置,莱拉在一旁标注着斥候路线,艾德里安则在地图边缘写下那些需要被唤醒的名字——那些不该被遗忘的灵魂。
托姆的影子趴在地图上,用虚幻的手指点着一个小小的村庄标记:“我家就在这里,我想回去看看。”
艾德里安摸了摸他的影子:“好,我们会回去的。等打败安达利尔,我们就去所有有亡魂等待的地方。”
莱拉的刺剑轻轻敲了敲那个标记:“那里有我妹妹的后代吗?我想告诉她,她的曾祖母没有辜负银月的誓言。”
加勒特骑士的战锤在地上顿了顿,发出沉稳的回响,像是在为这个约定作证。
血月已落,朝阳正升,属于庇护之地的新篇章,在生者与死者的共同注视下,缓缓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