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原山脚下魁人营地的喧嚣与硫磺的刺鼻气味，被他们坚定地抛在了身后。那条被无数魁人矿工和驮兽踩踏出来的宽阔土路，裹挟着硫磺粉尘和融雪的泥泞，一路向西，倔强地撕开了雪偶山脉最后一道低矮的山隘。

戴厄特拉着明显轻快了许多的雪橇，小汤姆裹紧了重新变得厚实的毛皮袍子，紧随其后。当他们的脚步彻底跨过那道标志着雪偶山脉西缘的山口时，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再是雪原山脉那种深入骨髓、裹挟着冰粒的凛冽寒风，也不是温泉谷地那种湿润温暖的硫磺水汽。这是一种……干燥的、沉重的、带着石头特有凉意的风。它呼啸着掠过裸露的地表，卷起细小的沙砾，发出“沙沙”的低语，如同无数冰冷的碎石在摩擦。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荒凉。

一片无边无际的灰黑色石原，在铅灰色的天穹下铺展开来，直抵遥远的地平线。这里就是地图上标注的“冷石地带”，北境边缘一道冷酷的伤疤。没有皑皑白雪覆盖，没有挺拔的针叶林，甚至没有低矮的苔藓或地衣。目之所及，只有石头——冰冷、坚硬、沉默的石头。

它们并非嶙峋尖锐的怪石，更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反复捶打、被永恒的寒风耐心磨砺过的产物。大部分是扁平或浑圆的巨大砾石，表面光滑，布满细密的、仿佛被冻裂的纹路，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灰黑色调，如同凝固的钢铁。在它们之间，散落着无数更小的碎石和沙砾，同样冰冷坚硬，踩上去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咔嚓”声。

空气是冷的，但并非雪原那种能冻结骨髓的酷寒，而是一种缓慢渗透、无处不在的阴冷。风是这里的主宰，它不知疲倦地从更北的冰海方向吹来，掠过这片毫无遮蔽的石原，带走一切试图停留的温度，也带走了所有的生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铁锈和尘埃混合的矿物气味。

“好…好荒凉啊…”小汤姆缩了缩脖子，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撕碎消散。他环顾四周，眼中充满了新奇，但更多的是对这片死寂石漠本能的敬畏。“骷髅先生，这里…真的没有雪了？也没有树…连草都没有？”

“冷石漠。”戴厄特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原上显得格外清晰，带着龙骨修复后特有的低沉嗡鸣。他空洞的眼窝扫视着这片灰暗的世界，灵魂之火稳定地燃烧着，分析着环境。“北境的边缘，冰雪的尽头，也是生命的禁区。”他指了指脚下，“小心碎石，很滑。”

布伦特的地图在这里变得极其简略，只勾勒出一条大致向西的粗线，旁边潦草地写着：“冷石漠。石头冷。没吃的。快走。”

脚下的路，在离开山口不远后，便迅速消失在无尽的乱石之中。魁人踩踏出的痕迹被风沙掩盖，只留下一些模糊的、被碎石半埋的车辙印和脚印，断断续续地指向西方。他们只能依靠戴厄特的方向感，以及天空中铅灰色云层偶尔透出的、模糊的太阳方位，艰难地辨识着前进的方向。

行走在这片石漠上，是一种对意志和耐力的双重考验。

脚下是永远不平坦的碎石滩。每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坚硬的砾石边缘锋利，稍不留神就会刮破皮靴或绊倒。那些光滑的大块砾石看似稳固，踩上去却可能突然滑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小汤姆已经摔了好几个跟头，手掌和膝盖在冰冷的石头上擦破，渗出血珠，很快又在冷风中凝结。

风是永恒的伴奏，也是无情的掠夺者。它呼啸着，带着沙砾打在脸上、手上，生疼。它卷走了身体好不容易积蓄的热量，即使裹着厚毛皮，寒意也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渗透进来。更可怕的是，风带来了干燥。小汤姆的嘴唇很快干裂出血，喉咙发紧，他不得不更频繁地小口啜饮水囊里冰冷的雪水。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来。阳光吝啬地穿透云层，投下稀薄、冰冷、几乎没有温度的光线，无法驱散石原的阴冷，反而将那些灰黑色的岩石映照得更加坚硬、死寂。

没有参照物。巨大的砾石堆看起来都差不多，地平线在蒸腾的冷气中扭曲晃动，行走其中极易迷失方向。戴厄特不得不经常停下，将小汤姆抱上一块较高的巨石顶端，让他辨认远方是否有特殊的山形轮廓——这是地图上唯一可能的、模糊的地标。

时间的概念在这里变得模糊。只有脚下永无止境的碎石，耳畔永不停歇的风啸，以及身体逐渐累积的疲惫和寒冷。

“骷髅先生…还要走多久啊？”小汤姆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他的小脸被风吹得通红，嘴唇干裂，抱着那块温润的乳白石汲取着微不足道的暖意。在这片绝对死寂的石头世界里，这块会发光的石头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一直向西。”戴厄特的声音依旧沉稳，但头骨里的幽火也微微摇曳。这片石漠的广袤和死寂超出了他的预估。龙骨修复带来的强大力量让他不知疲倦，但小汤姆只是个孩子。他停下脚步，从雪橇上解下一个小皮囊，里面是魁人赠送的、用某种坚韧苔藓纤维编织的粗糙绳索。“系在腰上，抓紧。”他将绳索一端绑在自己坚固的盆骨上，另一端交给小汤姆。

小汤姆依言绑好，小手紧紧抓住绳索，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这简单的连接，在茫茫石海中给了他一份微弱但实在的安全感。

单调的跋涉中，并非全无发现。

在一些巨大砾石背风的凹陷处，他们偶尔会发现一层薄薄的、晶莹剔透的冰晶。这不是积雪，而是空气中的水分在极低温和岩石表面凝结而成，如同最精美的水晶浮雕。小汤姆好奇地想去触碰，戴厄特阻止了他：“别动。它连接着岩石，很冷，会冻伤手指。”这些冰晶的存在，印证了布伦特地图上“并非绝对干燥”的标注——水分以另一种更冷酷的形式存在着。

他们还发现了一些奇特的“石窝”。在几块巨大砾石互相倚靠形成的天然避风处，地面相对平整，积累了一层较厚的细碎沙砾。在这些沙砾中，戴厄特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微弱但不同的气息。他用指骨（如今已能轻易捏碎石块）拨开表层冰冷的沙砾，露出了下方颜色略深、质地更细腻的土层。土层极其干燥，冰冷刺骨，但在戴厄特龙骨对生命气息的微弱感知中，这下面似乎潜藏着极其微弱、近乎死寂的蛰伏生机——或许是某种耐寒到极致的微生物或孢子，在漫长的冰期里沉睡着，等待亿万年一遇的温暖契机。这发现微不足道，却像黑暗中的一粒微尘，昭示着生命顽强的底线。

第三天傍晚，当铅灰色的天空彻底暗沉下来，风势也变得更加凶猛时，他们遭遇了冷石地带的真正威胁。

他们正沿着一条相对宽阔、由无数碎石铺就的干涸古河道前进，希望能借此找到更明确的方向。河道两侧是高耸的、由巨大砾石堆叠而成的“石岸”。

突然，一阵尖锐的、如同无数细小金属片摩擦的“嘶嘶”声，从两侧的石岸阴影中响起！声音密集而急促，瞬间盖过了风声！

戴厄特瞬间警觉，龙骨嗡鸣，幽蓝的光芒在脊梁上隐现。他一把将小汤姆拉到自己身后，长矛横在身前。

只见两侧石岸的阴影里，无数灰黑色的“石头”动了起来！它们大小不一，小的如拳头，大的堪比脸盆，形状扁平，边缘锋利。它们并非真正的石头，而是一种奇特的生物！灰黑色的甲壳完美地模拟了冷石的颜色和质地，此刻甲壳边缘微微翘起，露出了下方无数细密、快速颤动的、如同冰晶构成的节肢！那尖锐的“嘶嘶”声，正是无数节肢高速摩擦石头发出的！

“冷石虫！”戴厄特脑海中瞬间闪过布伦特酒馆里某个老佣兵含糊不清的警告。这是一种只在冷石地带活动的群居性掠食者，依靠拟态伏击，以甲壳的坚硬和群体撕咬著称，唾液带有麻痹毒素。它们显然是被活人的气息和热量吸引而来！

第一波攻击如同灰色的浪潮，从两侧石岸上汹涌扑下！数十只脸盆大小的冷石虫张开隐藏在甲壳下的、布满细密利齿的口器，朝着戴厄特的腿骨和身后的小汤姆噬咬而来！速度极快，带着一股冰冷的腥风！

“低头！”戴厄特低吼一声，龙骨之力瞬间爆发！他不再追求精准，而是将长矛抡圆了，带着一股沉重无匹的巨力，如同挥舞一根攻城巨木，狠狠扫向扑来的虫群！

轰——！

海兽肋骨磨制的长矛，在龙骨强化后的恐怖力量加持下，爆发出摧枯拉朽的威势！矛身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爆鸣！冲在最前面的几只冷石虫，坚硬的灰黑色甲壳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应声而碎！绿色的粘稠体液和碎裂的节肢四处飞溅！矛风所及之处，稍小的冷石虫直接被震飞，撞在后面的石壁上，甲壳凹陷，抽搐着掉落下来！

这一击的霸道，甚至让汹涌的虫潮都为之一滞！

但冷石虫数量太多了！悍不畏死！更多的虫子从阴影中涌出，如同灰色的潮水，试图绕过戴厄特，扑向他身后的小汤姆！它们的节肢在碎石上爬行，速度快得惊人，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小汤姆吓得尖叫起来，紧紧抓着戴厄特盆骨上的绳索，几乎要闭上眼睛。

“站稳！”戴厄特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他猛地一脚踏下，坚固的趾骨深深嵌入脚下的碎石中！同时，那条幽蓝深邃的龙骨脊梁爆发出强烈的光芒！一股源于深海巨兽的、冰冷而霸道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冲击波，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

嗡——！

这一次的威压，比温泉谷地震慑剑齿豹时更加凝练、磅礴！带着龙骨修复后全盛的力量！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汹涌的虫潮之上！

效果立竿见影！

冲在最前面、正扑向小汤姆的几十只冷石虫，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拍中，甲壳下的节肢瞬间僵直，高速颤动的摩擦声戛然而止！它们如同下饺子般噼里啪啦地从半空或石壁上摔落下来，落在冰冷的碎石地上，身体微微抽搐，陷入了短暂的僵直状态！后面汹涌的虫潮也出现了明显的迟滞和混乱，尖锐的嘶嘶声变得杂乱无章，充满了本能的恐惧！顶级掠食者的生命层次压制，对这些低等的集群生物效果显著！

戴厄特抓住这瞬间的空隙！他不再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击！长矛在他手中化作一道致命的灰影！不再是横扫，而是精准的点刺和迅猛的戳击！

噗！噗！噗！

矛尖如同死神的指尖，每一次点出，都精准地穿透一只僵直或试图靠近的冷石虫相对柔软的腹部关节！绿色的粘液飚射！坚固的甲壳在龙骨力量加持的矛尖前，如同纸糊！他的动作迅捷、高效，骨架在碎石地上移动，关节稳固有力，每一次踏步都踩碎脚下的砾石，显示出惊人的力量和控制力。被强化过的骨骼，让他能毫无顾忌地爆发力量，将长矛的杀伤力发挥到极致。

偶尔有漏网之虫扑到近前，试图撕咬他的腿骨。戴厄特甚至懒得用矛，覆盖着强化骨膜的腿骨如同沉重的战锤，猛地一个膝撞（骷髅版）或侧踹！

咔嚓！噗嗤！

冷石虫坚硬的甲壳在接触的瞬间便碎裂凹陷，绿色的内脏从裂缝中挤压出来，被远远踢飞！

战斗激烈而短暂。在戴厄特如同磐石般的防御、精准高效的杀戮以及龙骨威压的间歇性震慑下，看似汹涌的虫潮很快被遏制、击溃。地上散落着数十只冷石虫破碎的尸体，绿色的粘液在冰冷的石头上迅速凝结成恶心的冰晶。残存的冷石虫发出惊恐的嘶嘶声，如同退潮般迅速缩回两侧石岸的阴影深处，消失不见。只留下浓烈的、带着冰冷铁锈味的腥气在风中飘散。

戴厄特拄着长矛，幽火扫视四周，确认威胁解除。他身上沾了些许绿色的虫血和粘液，骨架依旧挺拔稳固，龙骨的光芒缓缓收敛，只有矛尖和几处腿骨上沾染的绿色粘液证明着刚才的厮杀。

“没…没事了？”小汤姆从戴厄特身后探出头，小脸煞白，看着地上那些破碎的虫尸，胃里一阵翻涌。

“嗯。”戴厄特甩了甩矛尖的粘液，发出低沉的嗡鸣。这场战斗是对他修复后力量的一次绝佳检验。骨骼的强度足以硬撼冷石虫的甲壳而毫发无损，力量足以一击粉碎，速度足以应对围攻，龙骨威压对低等生物的压制力更是显著。这片看似死寂的石漠，果然暗藏杀机。

他们不敢在虫巢附近久留，迅速离开了这条危险的干涸河道，找了一处由几块巨大无比、如同房屋般的砾石互相倚靠形成的天然石穴过夜。石穴深处避风，地面是相对平整的细碎沙砾。

戴厄特将雪橇挡在洞口内侧，自己则持矛守在洞口。小汤姆疲惫地蜷缩在雪橇旁，裹紧毛皮，怀里紧紧抱着那块散发着微弱暖意的乳白石。经历了虫群的惊吓，他睡得并不安稳，不时惊醒。

戴厄特没有点燃篝火——这里没有可燃物，火光也可能引来未知的危险。他静静地伫立在洞口，感受着石漠夜晚更加刺骨的寒冷和呼啸的风声。龙骨平稳地散发着深邃的幽蓝光芒和低沉的嗡鸣，如同体内燃烧着一座不灭的熔炉，驱散着外界的严寒，也守护着身后脆弱的生命。他不需要睡眠，空洞的眼窝凝视着石穴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寂，思绪沉静。这片冷石漠，是北境冷酷本质的另一种诠释，是通往温暖西境必须跨越的最后一道冷酷门槛。

后半夜，一种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随着温度降到最低点，石漠上弥漫起一层稀薄的、泛着淡淡蓝白色荧光的雾气。这雾气极其寒冷，无声无息地贴着地面流动，如同冰冷的幽灵。戴厄特注意到，当这冷雾接触到裸露的岩石时，岩石表面会瞬间凝结出一层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霜晶，在朦胧的月光（偶尔穿透云层）下，闪烁着微弱的冷光。

“冷雾凝霜…”戴厄特意识到，这就是此地水分存在的另一种形态，也是造成岩石表面那些冻裂纹的元凶之一。这雾气本身似乎并无伤害，但其蕴含的极致低温，足以让任何暴露在外的活物血液冻结。小汤姆在石穴深处，有毛皮包裹，暂时安全。戴厄特自己则毫无感觉，冰冷的雾气穿过他的骨架，如同穿过一具真正的雕塑。

当黎明的第一缕惨白光线挣扎着穿透厚重的铅云，照亮这片灰暗石原时，那诡异的冷雾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只留下岩石表面覆盖的、更加晶莹剔透的薄霜，证明着夜晚的残酷。

继续前行。单调、荒凉、寒冷。

小汤姆的精神和体力在恶劣的环境下消耗得很快。戴厄特不得不放慢速度，让他有更多休息的时间。男孩变得沉默了许多，大部分时间只是低着头，紧紧抓着绳索，机械地迈动双腿，跟在雪橇后面。只有偶尔拿出那块乳白石贴在脸上时，眼中才会流露出一丝微弱的光彩。

戴厄特则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引路石像。他利用龙骨对方向的微妙感应，不断修正着路径。他尝试着教导小汤姆如何在乱石中寻找相对稳固的落脚点，如何根据远处巨大砾石的形状变化来模糊定位。虽然效果有限，但这过程本身似乎能稍微分散男孩对疲惫和绝望的注意力。

食物成了问题。雪橇上最后的冻肉干早已吃完。魁人赠送的硫磺块虽然能驱散一些寒意（小汤姆偶尔会握一小块在手里），但不能果腹。他们尝试寻找过“石窝”下那微弱的生机，但挖开冰冷的沙砾，下面除了更加冰冷、毫无生气的冻土，一无所有。小汤姆饿得小脸凹陷下去，走路都有些打晃。

第五天下午，就在小汤姆的体力几乎耗尽，眼神都有些涣散的时候，戴厄特发现了一丝转机。

他们正穿越一片相对平坦、布满细小黑色鹅卵石的区域。风在这里打着旋，卷起细小的沙尘。戴厄特空洞的眼窝扫过地面，突然停在一块毫不起眼、被半埋在碎石中的灰白色岩石上。

那石头表面布满蜂窝状的细小孔洞，颜色比周围的冷石略浅，带着一种奇异的酥松感。

戴厄特停下脚步，用长矛的尾端轻轻敲击了一下那块石头。

噗…咔嚓。

石头应声碎裂，不像普通冷石那样坚硬，反而像一块风化的土块。碎裂的石头内部，露出了灰白色的、如同粗盐般的结晶物质！

戴厄特用指骨捻起一点粉末，凑近（虽然没有鼻子）。一股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咸腥气味传来。

“盐硝石？”戴厄特想起布伦特闲聊时提过，某些极度干旱寒冷的矿层边缘，会伴生这种含盐的硝石矿物。它不能吃，但是…

“小汤姆，水囊。”戴厄特伸出手。

小汤姆茫然地解下腰间的水囊递过去。戴厄特将水囊里剩下不多的雪水倒掉一小半，然后将敲下来的、核桃大小的一块盐硝石扔了进去，用力摇晃。

很快，水囊里的水变得有些浑浊，散发出更明显的咸腥味。

“喝一小口，慢慢咽。”戴厄特将水囊递回。小汤姆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咸涩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阵不适的干呕感，但片刻之后，一股微弱的暖意和奇异的“提神”感，竟然从胃里升腾起来！虽然无法充饥，但这含有矿物质的咸水，似乎暂时缓解了他因脱水带来的眩晕和虚弱，精神也为之一振！

“感觉…有点力气了？”小汤姆舔了舔依旧干裂的嘴唇，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

“找到更多。”戴厄特言简意赅。接下来的半天，他们一边赶路，一边留意地面，又找到了几处零散的盐硝石矿脉。虽然量不大，但溶解在水里，成了支撑小汤姆继续走下去的“生命盐水”。

第七天。

脚下的碎石似乎变得细小均匀了许多。风依旧在吹，但空气中那股纯粹的矿物铁锈味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空旷、更加…“开阔”的气息。

戴厄特停下了脚步。他敏锐地感觉到，脚下的大地似乎在极其缓慢地、向着西方倾斜。极目远眺，灰黑色的石原尽头，那永远模糊扭曲的地平线，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在地平线的下方，隐约出现了一抹极其淡薄的、不同于石头灰黑的、带着一丝暖意的…土黄色？

小汤姆也察觉到了变化，他踮起脚尖，努力向西望去：“骷髅先生！那边…那边好像…不太一样了？”

戴厄特没有说话，但头骨里的幽火微微明亮了一些。他解下腰间布伦特的地图，粗糙的皮卷在风中抖动。地图上，代表冷石地带的灰黑色区域边缘，一道极其潦草的墨线划过，旁边写着：“尽头。见土。近人烟。”

他们加快了脚步，疲惫似乎被那远方隐约的暖色所驱散。脚下的碎石越来越小，逐渐被更细密的沙砾所取代。灰黑色的冷石砾石越来越少，颜色也逐渐变浅，最终被一种夹杂着黄褐色斑点的灰白色沙土地所取代。虽然依旧荒凉，寸草不生，但踩上去的感觉不再是纯粹的坚硬冰冷，而是多了一丝松软。

空气中的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暖意。不再是冰海吹来的刺骨寒风，更像是从更广阔的内陆深处涌来的、带着大地余温的气息。虽然依旧很冷，但这丝变化，如同绝境中的一缕微光。

地势的倾斜变得更加明显。他们仿佛行走在一个巨大无比的、向西倾斜的缓坡上。视野尽头，那抹土黄色变得越来越清晰，范围也越来越大。它不再是一条线，而是一片相对平坦的、铺展在大地上的广袤区域。

终于，在连续跋涉了整整八天之后，他们走到了这片灰白与黄褐交织的沙土地带的尽头。

脚下最后一块灰黑色的冷石砾石被抛在身后。

戴厄特和小汤姆站在一处平缓的、由风化的砂岩构成的矮坡上。

前方，再无连绵起伏的灰黑色石丘和无穷无尽的砾石滩。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无垠、相对平坦的灰黄色原野！土地是干燥的沙壤土，夹杂着大量的碎石，呈现出灰白、浅黄和赭石交杂的色彩。依旧没有高大的植被，但在一些低洼避风处，顽强地生长着一簇簇灰绿色的、极其低矮贴地的棘刺状植物，像大地上斑驳的苔藓。更远的地方，甚至能看到一些稀疏的、扭曲的灌木丛的模糊影子，在风中摇曳。

寒冷依旧，但不再是冷石漠那种渗透骨髓、剥夺一切生机的阴冷。这是一种空旷、荒凉、但蕴含着大地本身温度的干冷。风卷起沙尘，在空中形成细小的旋涡，发出空旷的呜咽。

他们走出了冷石地带。

戴厄特的目光越过这片荒凉但已显露出大地生机的灰黄原野，投向更远的西方。

在地平线的尽头，在几道低矮的、同样呈现灰黄色的丘陵轮廓之下，他看到了几缕笔直的、灰白色的烟柱，袅袅升起，在铅灰色的天空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雾气，那是…炊烟！

几乎在同时，一阵微弱但清晰的声响，随着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叮当…叮当…

那是金属敲击的声音！沉重、富有节奏，带着一种工业的力量感，穿透了荒原的寂静。

“骷…骷髅先生！烟！有烟！还有声音！”小汤姆激动得跳了起来，指着远方的烟柱，干裂的小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连日来的疲惫和绝望一扫而空，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是…是人的地方吗？我们…我们是不是…”

戴厄特头骨中的幽火平静地燃烧着，深邃的目光锁定了烟柱升起的方向。龙骨深处传来低沉而稳定的嗡鸣，如同远航的巨鲸终于望见了海岸线。

他收起地图，握紧了手中的长矛，骨架在西斜的、带着一丝微弱暖意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指向那片升起炊烟的土地。

“走。”他的声音沉稳依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力量，“去那个镇子。”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一橇的身影，还有身后那片终于被跨越的、死寂冰冷的灰黑色石漠，一同拉得很长很长。前方，是荒凉但孕育着人烟的灰黄原野，和远方那象征着温暖与庇护的——边陲小镇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