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香沉摘下外套,裹住留春霞。但即便如此,也似琵琶半遮面,关不住乍泄春光。可怜的美人儿魂不守舍,俨如惊弓之鸟。
一轮明月停泊水中,波光粼粼。
一面美好的湖光,一幕美好的夜色,一次美好的牵手,却被一袭寓意本也美好的飘然锦袖杀死。锦衣老妪仰天长笑,毫不掩饰兴奋,却也落下了两行不知所云的眼泪。她说:
“认命吧,是二位自行撞上门来,怪不得老身。”
又说:“但这也许是你们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如果你们之前的日子过得很不如意的话。”
又说:“两个异族少年跑到我这天涯海角,之前的日子一定过得很不如意。你们交上好运了。”
木香沉恍若未闻。
冲天怒愤激发魔根之毒,而魔根之毒导致精神错乱——他死死地盯着瑟瑟发抖中的留春霞,这不就是我的母亲吗?是,这就是被困于那一个浑身是病的老头魔爪之下的母亲。
老头将母亲的衣裳一件一件地剥离,寸丝不挂了也不停手,依然挥舞着那一副长如剜刀的指甲,狠狠地搜刮母亲全身,仿佛母亲的肌肤也是一件可以剥离的衣裳。母亲皮开肉绽,辛苦地哀号着。
但恰恰是母亲的痛苦反应激起了老头种猪一般的野性,他张开长满獠牙、白沫横飞的血盆大口将母亲拱翻在地。
母亲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两只淤青的手埋在血泊中,紫红色的血光倒映出一脸苍白。而老头引吭高歌。
一只只黑色的但可以看得见内脏的厕所虫随着音符的律动跳出了他的嘴巴。他就是这样唱着歌儿骑着母亲走向自己的王国。
“娘——”木香沉咆哮如雷。
《十般断天刀》之第三般“擎天断恨”与第四般“龙断之巅”追随主人的情绪由丹田喷发而出。
怒有多烈,魔性就有多狂。他一手从马背上“吸”来留春霞的小七弦剑,向锦衣老妪狂奔而去。
五百年的《水天一色》从未有人能同时完成两般刀法的修炼以及并发出招,这是木香沉的独异天赋与极限之怒合力造就。
只见,两尾巨龙从天降,雷惊电激雄雌随,刹那间吞没了锦衣老妪。如果不是木香沉内力火候欠佳,对方就算有三头六臂恐也应接不暇——双袖四方舞动,看似密不透风,但奈何小七弦剑“刀刀”指向她的防守空当。一时间手忙脚乱,来时仙气荡然无存。
“杀——”木香沉又是一声凄厉长啸,拼尽全力又将“断决如流”与“金断觿决”合二为一,再次出刀。
锦衣老妪怎会料到一个小小少年竟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能量,尤其是十般断天刀体现出来的魔怔般却无懈可击的进攻线路,让其一头雾水,险象环生。只听得刺啦一声,两节长袖已被斩断,若非及时收招,两只手怕也无法保全。绝技被破,也就不再做无谓挣扎了。
她是个矛盾的人,迷茫,却也莫名闪烁着某种希望之光,喃喃自语:“这不正是我长生天门苦苦等待了三千年的魔孩子吗?”
又说:“没错,他就是老身梦寐以求的长生天之子。”
尽管对手已然缴械,但木香沉的怒气涓滴未减,纵身又扑了出去,而途中再次变招,融汇第一般、第三般断天刀笼罩而下。
他想要她的命,或者说魔根想要她的命。他的发束炸开,眼睛泛红,身上亵衣丝丝破裂,犹如一头破笼而出的野兽。
他就是一头野兽。就连留春霞亦不由惊呼:
“木香沉,不要杀人啊。”
野兽听不懂人话,继续前扑。
然而,就在小七弦剑即将挑落锦衣老妪首级之际,野兽猝然落地。原因并不复杂。
木香沉其实根本不具备制伏对手的能力,而是将魔根发作的力量一齐迸发,这也使得身体超负荷运转,爆胎在所难免。
锦衣老妪见状,迅速地制住了两人的穴道。她大笑:“这说明咱缘分未了,谁也死不了。”
留春霞以为是自己惊扰了木香沉,如泉泪水涌出了血红的歉意。
而木香沉恍若未闻,僵硬而又狰狞的目光只顾揪着锦衣老妪不放,直到自己和留春霞被带回岛上;直到进入一栋药味浓烈的奢靡小楼;直到两名女仆将留春霞光溜溜地平放床榻;直到有位中年男子从一个看起来十分高级的浴桶中突然冒出头来。
中年男子眉发皆无,毫无血色、白得近似透明的脸上挂着两颗毫无生气的眼球,机械地与木香沉四目相对。
魔根之毒都被吓跑了。这也说明魔根发作与很多病痛一样,具有间歇性的特征。木香沉恢复神智,并一眼看出浴桶里泡满了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驱毒药物。所以说中年男子是个病人,且病入膏肓,而不是在玩药浴。
锦衣老妪换了便装出来,依旧威严华贵。两名女仆毕恭毕敬地叫了声“风夫人”后退至一旁。风夫人说:
“我儿久病不愈,近日更是每况愈下,眼看时日不多,老身为了帮他留住一子半嗣,正欲替他‘张罗’一门亲事,不料你们就送上门来了,孽缘啊这叫。不过呢,孽缘也是缘。”
又说:“你们是姐弟俩?男俊女俏,长得就像姐弟。不对,眼睛颜色不对。你们是情人?更不对,少年男年纪似乎小了点儿。还好不是,老身今生最痛恨的就是拆散有情人。”
木香沉与留春霞均被点住两个穴道,其中一个为哑穴,因此这是风夫人一个人的舞台,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观众也轻松,听不听由你,信不信也由你。她接着说:
“我儿是毒病,从小到大被人下了三十年的毒。可悲的是老身竟然在十五年前才发觉。老身该死,早就该死了,更该死的是老身遍寻天下名医而毫无结果。你们说,是老身无能吗?”
她接过女仆奉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又说:“我儿被人毒害,毒害他的人便是老身的生死仇人,但老身有仇不能报,你们能猜到是何原因吗?你们猜不到,永远都猜不到,所以不要瞎猜,省得伤神。”
又抿一口,再对女仆说:“加点儿蜂蜜去。情绪激动伤嗓子。”
“是。风夫人。”女仆端着茶盘走了。
风夫人继续说:“这是一个可怕的阴谋,除了阴谋家们之外,惟有老身一人知道内幕。你们有兴趣往下听吗?但你们听与不听,老身都必须讲清楚,谁教老身要占你们便宜呢?”
又说:“尽管你们擅闯乌桓湖就是死罪一桩。”
又说:“也因此说,老身没有杀你们,正好抵了我接下来将要犯下的罪过。平账了,我对得起长生天神。”
木香沉瞥了留春霞一眼。留春霞裸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又要嫁给“死人”,黄花闺女的心情毋庸赘述,早就人事不省了。也好,这样反而会少受一些刺激。所以木香沉沉下心来,继续运气冲穴。
《水天一色》善于捕捉对手破绽,点穴既是一门功夫,那就一定会有破绽,人体百脉相通,血管千丝万缕,点穴手法再高明,也无法一一控制。因此他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
但表面上还是一直“好奇”地盯着浴桶里那张鬼脸。风夫人说:
“阴谋家再阴再谋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主谋——他也是我的儿子,与桶里面的这个死人乃如假包换的亲生兄弟。你们说,我杀我儿为我儿报仇,这个能叫报仇吗?我杀我儿为我儿报仇,即使天经地义,可我风氏家族从此将失去蒙兀室韦这个天下。你们说,杀或不杀?”
女仆送来了蜂蜜水。但风夫人再没喝过。可能是话多将嗓子说顺溜了。她捣鼓着茶盅:
“为了不让你们陷入这种有仇不能报的怪圈当中,因此只要这个美人儿能为那个死人育下一儿半女,三年之后你们便可自由来去,而且,老身项上人头随时恭候大驾。”
又说:“瞧瞧这个美人儿的那美人样儿,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定然无上优秀,也许这块骨肉将来能撑起我长生天的一片天。”
又说:“老身死而无憾了。其实老身死不足惜,我浑身上下早就死透透了,只剩下这张嘴还一息尚存,但这口气会好好地留下来给你们,让你们能够充分品尝到手刃仇人的痛快。”
又说:“你们可能会问,我儿这般死模样怎能生产小孩呢?老身告诉你们,这方面你们完全不必担心,行房时,老身保证我儿将如正常男人那般充满了柔情蜜意,不会对美人儿造成任何一点一滴的伤害。当然了,我无法保证美人儿的心灵不受摧残。”
停顿。来了很长一阵莫名其妙的长叹。然后又说:
“你们心里面肯定在不停地诅咒老身,诅咒老身是妖魔是鬼怪是丧心病狂的疯子,其实不然,老身不仅心地善良,而且博学多闻,曾经为平息蒙兀室韦连年战乱而立下了汗马功劳,只是这十五年来被这个奇怪的仇恨同化了。老身必须做深刻的自我反省。”
说到这里,她起身踱步。这个药房巨大,任何动静都能产生回音,轻如她的脚步,也仿佛暗夜心跳。她说:
“老身今日所言句句属实,答应你们的也一定会做到,东胡之所以在百族之中崛起而一枝独秀于蒙兀室韦,就是因为信守承诺。”
又说:“不仅如此,老身还将把脚下这片万里无一、价值连城的乌桓湖留给你们,住在这里,没人敢来袭扰半分,因为这是蒙兀室韦最高天神长生天的诞生之地。”
又说:“老身有幸成为长生天门第三百代守护者,而你们自然就是第三百零一代了,你们有权利选择下一代传人。”
又说:“长生天门配得起你们。”
又说:“你们终将欣然接受。”
然后被自己的激情带出了一个高级感慨:“若然如此,这便是我风夫人对蒙兀室韦做出的最后一个伟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