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浸汴京骨
靖康二年正月廿一,汴京的雨是带着棱角的。
铅灰色的乌云像无数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皇城的鸱吻上,连宣德楼檐角那只镇水的铜犼都被压得低眉顺眼——那铜犼是真宗年间铸的,据说能吞江镇浪,此刻却垂着锈蚀的脖颈,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三丈高的楼顶栽下来。狂风卷着雨丝,斜斜地抽在朱红宫墙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捶打这座千年古都的筋骨。墙根下的积水漫过青砖,浮着层暗红的油花,那是昨夜巷战中禁军的血,被雨水泡得发涨,黏在靴底能拉出半尺长的丝。
沈青梧的鞋早就不知所踪了。
赤裸的双脚踩在混着血污的泥泞里,每一步都像踏在碎玻璃上。昨日还是坤宁宫阶前那片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那金砖是从苏州运来的澄泥砖,要浸在桐油里九九八十一天才得见天日,她曾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过,生怕留下半个脚印。可此刻,脚下是埋着断箭、碎甲和不知谁的指骨的烂泥塘,一枚生锈的箭镞划破了她的脚心,血珠刚冒出来就被雨水冲散,留下道刺目的红痕。
她身上那件杏黄色的宫装,原是尚服局用蜀地贡锦织就的。张嬷嬷量体裁衣时特意在腰线收了半寸,说这样更显身段,金线绣的缠枝莲在烛火下能映出流动的光,领口袖边还镶着圈银线,是去年上元节皇后特意赏她的——那时她刚因一支《霓裳羽衣舞》得了徽宗皇帝的夸赞,皇后笑着捏她的胳膊:“青梧这身段,配得上这料子。”
可现在,蜀锦被雨水泡得发乌,金线绣的莲花早已辨不清模样,裙摆被撕开一道尺长的口子,露出的大腿上沾着黑褐色的泥,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顺着优美的线条往下淌。胸前那抹丰盈在湿透的衣料下若隐若现,不是因为羞怯,而是冻得发僵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丝绸摩擦肌肤的凉意,像有冰碴子钻进骨头缝里。她下意识地往回收了收肩膀,却牵动了臂弯的伤口——那是今早被金兵的刀柄砸的,青紫的瘀伤在白皙的皮肤上蔓延,像朵开败的紫菀。
“嚯,这南朝小娘子倒是个尤物!”
粗嘎的嗓音裹着酒气砸过来,一只戴着黄铜戒指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胳膊。那戒指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女真文,边缘磨得发亮,掐进她皮肉时像要嵌进骨头里。沈青梧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抬眼便撞进一双浑浊的狼眼——是个络腮胡的金兵,左额角有道月牙形的疤,皮甲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腰间挂着的弯刀在雨幕里闪着冷光,刀鞘上刻着的狼头正对着她,獠牙仿佛要咬进她的皮肉里。
“放开我……”她的声音细得像根快要绷断的丝线,指尖死死抠着对方的皮甲,指甲缝里立刻嵌进了甲片缝隙里的泥垢。这是她入宫的第三个年头,从前在坤宁宫伺候,连说话都要拿捏着声调,端茶时手腕要稳得像搁着尺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
络腮胡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猛地将她往怀里拽。沈青梧踉跄着撞进他怀里,闻到一股混杂着马粪、汗臭和血腥的气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粗糙的手掌顺着她的腰往上滑,指尖碾过湿透的丝绸,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蛮横的力道,吓得她浑身发抖,却只能徒劳地挣扎:“大人饶命……我是皇后宫里的人……”
“皇后?”络腮胡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你们那郑皇后,此刻正给我们完颜将军牵马呢!”他另一只手突然揪住她的发髻,狠狠一扯。银质的发簪“啪”地断成两截,乌黑的青丝如瀑布般散开,几缕湿发粘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遮住了半只眼睛。“小娘子还是想想,今晚陪哪个爷们快活吧!”
周围的金兵爆发出一阵哄笑,那些笑声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沈青梧的耳朵里。她这才看清周围的景象:数十个金兵簇拥着上百名女子,有穿着宫装的宫女,有戴着钗环的嫔妃,还有些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此刻都像被赶牲口似的往前拽。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摔倒在泥里,那是浣衣局的灵儿,才十二岁,去年还怯生生地求她教着认过字。此刻灵儿被金兵的皮靴踩住了后背,哭得撕心裂肺:“姐姐救我……”声音却很快被风雨吞没。
沈青梧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不远处的朱雀门。城楼的一角正在燃烧,火光冲破雨幕,将半边天染成了诡异的橘红色。她认得那城楼,去年上元节,她还跟着皇后在上面赏灯,那时城楼挂满了琉璃灯,像缀满了星星,卖糖画的老汉举着凤凰糖人在楼下吆喝,唱曲儿的姑娘穿着水红裙,嗓音脆得像碎玉。皇后当时正给她簪了支珠花,指着楼下熙攘的人群说:“青梧你看,这就是大宋的气象,要世世代代传下去。”
可现在,“明德章烈”的匾额正被火舌舔舐,“德”字的右半边已经烧成了灰烬,剩下的“彳”旁像个踉跄的人影,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几个金兵正站在城楼上撒尿,污黄色的液体顺着烧焦的木梁往下淌,混着雨水落在下面跪着的宋臣身上——那些曾在朝堂上慷慨陈词的大臣,此刻都光着膀子,背上烙着“降奴”二字,被金兵用马鞭抽得此起彼伏地哀嚎。她看见吏部侍郎李大人被打得趴在地上,花白的胡子沾满了泥,而去年他还在琼林宴上夸她“有林下之风”。
“看什么看!”络腮胡狠狠搡了她一把,“再磨蹭,把你舌头割下来喂狗!”
沈青梧踉跄着往前扑,膝盖重重磕在一块尖利的碎石上,疼得眼前发黑。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扶发髻,却摸到一手黏腻的湿冷——不知何时,鬓角的碎发已经和血粘在了一起,那是刚才被金兵的刀柄砸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流过蹙起的柳眉,流过颤抖的睫毛,最终落在冻得发紫的嘴唇上。她的眼睛原本是极亮的,像含着两汪清泉,皇后常说:“青梧的眼睛会说话,不用开口就知道是喜是愁。”可现在,那汪清泉里只剩下惊惶与绝望,像寒夜里迷失在荒野的孤星,连最后一点微光都快要熄灭了。
队伍突然在一处街角停下,前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沈青梧踮起脚,透过雨帘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是郑皇后。
皇后的凤冠早就歪了,上面的九只翠鸟垂珠散落一地,被金兵的马蹄踩得粉碎。她身上的翟衣被撕扯得不成样子,露出的胳膊上满是青紫的瘀伤,手腕处那道玉钏勒出的红痕格外刺眼——那玉钏是先帝赐的,据说能驱邪避灾,皇后总说戴着它就像先帝在护着她。可此刻,她正被两个金兵架着胳膊,像拖一件破衣服似的往前拽,怀里却死死护着一个锦囊,里面裹着的不是金银,而是块刻着“受命于天”的玉玺残片,是昨夜她让贴身太监从烧焦的御案下刨出来的。
“娘娘!”沈青梧失声尖叫,挣脱络腮胡的手就想往前冲。
“站住!”络腮胡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将她拽得踉跄后退,粗布麻衣摩擦着她的脖颈,像要勒断她的呼吸,“你这小蹄子找死!”
郑皇后猛地回过头,昔日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苍白得像张纸。她的嘴角淌着血,大概是被打了,看见沈青梧时,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微光,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沈青梧拼命往前挣,想听清那话语,却只看见一个金兵抬脚踹在皇后膝弯,将她狠狠踹跪在泥里,锦囊掉在地上,被马蹄瞬间碾成了碎片。
“不——!”
沈青梧的哭喊被淹没在风雨里。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了,像坤宁宫那面雕花铜镜被生生砸在地上,连带着那些关于“大宋繁华”“宫廷体面”的念想,都成了满地的碴子。
络腮胡不耐烦了,拽着她的头发往旁边的破庙里拖。沈青梧的头皮被扯得生疼,双脚在泥里划出两道深深的沟,她看见庙门口的石狮子被砸掉了脑袋,脖颈处的断痕像在淌血,供桌上的香炉倒在地上,香灰混着雨水,在地上积成一滩灰黑色的泥,像谁在哭。这是她从前跟着皇后祈福的观音庙,那时香炉里燃着紫檀香,菩萨的琉璃眼珠在烛火下闪闪发亮,如今菩萨的头也没了,只剩半截身子在雨里淋雨。
“放开我……求求你……”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眼泪混着雨水糊了满脸,“我给你磕头……我给你做牛做马……”
络腮胡却笑得更粗野了,反手将她推搡进庙门。沈青梧重重摔在地上,尾椎骨传来钻心的疼,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对方一脚踩住了后背。冰冷的雨水顺着破庙的屋顶漏下来,滴在她的脸上,像谁在无声地落泪。
她看见络腮胡解着腰间的弯刀,刀鞘摩擦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破庙里格外清晰。她看见对方皮甲上的血渍被雨水冲开,在地上晕出一朵朵丑陋的花。她还看见自己那件被撕烂的宫装,金线绣的缠枝莲早已辨不清模样,只剩下一片污浊的杏黄,像极了此刻汴京的天空。
狂风卷着雨丝灌进破庙,吹动了她散落在地上的青丝。沈青梧的手指在泥泞里摸索,突然触到了一样东西——是那半截断了的银簪,簪头刻着的缠枝纹还带着体温,是去年母亲托人从江南带来的,说戴着能保平安。母亲还在信里说,等她出宫就给她寻个好人家,让她戴着这簪子风风光光地出嫁。
她死死攥紧银簪,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簪尖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来。雨还在下,庙外传来其他女子的哭喊,混着金兵的狞笑,像一曲来自地狱的歌谣。沈青梧抬起头,望着破庙漏雨的屋顶,乌云在那里翻滚,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挣扎。
她想起入宫前,母亲曾教她读《列女传》,说“女子清白,重于泰山”。那时她不懂,只觉得母亲的话像缠脚布一样冗长。可此刻,掌心的刺痛提醒着她,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
络腮胡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衣襟,粗嘎的笑声震得她耳膜发疼。沈青梧闭上眼睛,将银簪藏在袖中,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疼,却让她清醒。
雨还在下,浸透着汴京的每一寸土地,也浸透着这座城的骨血。而属于沈青梧的抗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