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簪破庙魂
破庙的梁木在狂风中发出“吱呀”的哀鸣,像位垂暮的老人在濒死时的喘息。屋顶的茅草早被狂风卷走大半,露出黢黑的椽子,椽子上还挂着半片残破的蛛网,蛛丝在风雨中徒劳地挣扎。漏下的雨水在沈青梧脸侧汇成细流,顺着下颌线淌进领口,激得她打了个寒颤——这寒颤却比不过络腮胡掌心传来的烫人温度。他的手刚从火堆里抽出来似的,按在她腰上的力道带着灼人的侵略性,让她想起昨夜宫墙下燃烧的火炬,那些吞噬了无数宫女的烈焰,此刻正化作这只手,要将她烧得魂飞魄散。
“小娘子倒是白净。”络腮胡粗糙的拇指碾过她的脸颊,将雨水与泪痕一并抹去,露出底下瓷片般细腻的肌肤。他皮甲上的铜扣蹭着她的脖颈,冰凉的金属触感混着他身上的酒气——那是种用马奶和青稞酿的烈酒,气味冲得沈青梧胃里一阵翻搅。她死死攥着袖中的半截银簪,簪尖刺破掌心的皮肤,血珠顺着指缝滴在泥泞里,洇出小小的红圈,很快又被漏下的雨水冲散。
“别碰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往后缩,后腰撞上了供桌的断腿。朽木的尖刺扎进皮肉,传来钻心的疼,这疼痛倒让她清醒了几分。去年教坊司的李乐师弹《广陵散》时说过,嵇康临刑前索琴而鼓,琴声里没有哀戚,只有金石裂帛的烈气。那时她不懂何为烈气,此刻掌心的刺痛与腰间的灼痛交织,倒让她摸到了那股气的边角——是宁为玉碎的决绝。
络腮胡被她的挣扎惹得不耐烦,猛地扯开她的衣襟。蜀锦撕裂的声响在雨幕中格外刺耳,像极了昨夜宫墙倒塌时的轰鸣。沈青梧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胸口,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按在头顶。他的掌心布满老茧,磨得她腕骨生疼,仿佛要将那截骨头生生磨碎。她这才看清他脖子上挂着的骷髅项链,最小的那颗骨头上还留着牙印,齿痕浅浅的,想来是哪个七八岁孩童的遗骨。
“南朝娘们就是矫情。”络腮胡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她胸口,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腰往下去,指尖碾过湿透的丝绸,“你们皇帝老子都给我们完颜将军磕头了,你这小蹄子还装什么贞洁?”
沈青梧的目光突然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庙门口——那个梳双丫髻的灵儿被两个金兵拖拽着经过,孩子的葱绿裙裾早已被泥污浸透,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脚踝处肿得像个发面馒头,想来是刚才被踩断了骨头。她看见灵儿的眼睛死死盯着庙内,瞳孔里映出自己被按在供桌上的狼狈模样,嘴巴张合着似乎在喊“姐姐”,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两行血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处汇成水珠,砸在泥泞里。
“放开她!”沈青梧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像被踩住尾巴的猫,用尽全身力气往络腮胡怀里撞去。她的肩膀撞上他胸前的铜甲,疼得自己眼前发黑,却也让他没防备这股蛮劲,踉跄着后退半步,按在她腕上的力道松了一瞬。就是这一瞬,沈青梧猛地抽出藏在袖中的银簪,反手刺向他的咽喉——簪尖的莲花纹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刃,带着她三年来在坤宁宫学的精准,不偏不倚地扎进他左侧的颈动脉。
“嗤——”
银簪没入皮肉的声响很轻,却像道惊雷在破庙里炸开。络腮胡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里映出沈青梧苍白却决绝的脸。他大概到死都没想明白,这个看上去柔弱得风一吹就倒的南朝宫女,敢真的动手。温热的血喷在她脸上,带着铁锈的腥气,溅进她的嘴里,咸得发苦,像吞了口汴河的泥水。
他捂着脖子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头被宰的猪在垂死挣扎。沈青梧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指尖还在因为刚才的用力而颤抖,掌心的伤口被血渍糊住,反倒不那么疼了。她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在雨幕中凄厉如鬼哭,惊飞了梁上栖息的乌鸦,黑黢黢的鸟群盘旋着掠过庙顶,像片移动的乌云,遮住了破庙漏下的最后一点天光。
“姐姐!”
灵儿的声音终于穿透风雨传来,带着哭腔的呼喊里掺着惊喜。沈青梧猛地回头,看见那孩子不知何时挣脱了金兵,正一瘸一拐地往庙里爬,右腿每拖一下,地上就多出个带血的泥印。她身后两个金兵举着弯刀追过来,刀锋在雨幕里闪着寒光,其中一个脸上有道刀疤,正是刚才踩断灵儿腿的那个。
“快跑!”沈青梧冲过去将灵儿拽到身后,捡起络腮胡掉在地上的弯刀。刀身沉得惊人,她勉强才能举到胸前,虎口被震得发麻,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是她第一次握刀,从前在坤宁宫,她连最重的鎏金香炉都不用碰,可此刻刀柄上的血渍却让她莫名心安——那是敌人的血,是她活下去的凭证。
“小贱人敢杀人!”刀疤脸金兵怒吼着挥刀砍来,风声带着劈裂空气的锐响。沈青梧下意识地将灵儿往供桌后推,自己侧身躲过刀锋,却被对方的刀柄狠狠砸在肩窝,疼得眼前发黑。她看见另一个金兵已经绕到侧面,弯刀正朝着灵儿的后背砍去,那孩子吓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像株在狂风里倔强的野草。
“当心!”沈青梧扑过去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去挡那刀。她以为会像被劈成两半的剧痛没有传来,却听见“当啷”一声脆响,睁眼便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挡在身前——是张嬷嬷。
尚服局的张嬷嬷不知何时出现在庙门口,老人手里举着块断裂的石香炉,香炉的边缘还沾着香灰,刚才正是她用这石块撞开了金兵的刀。她的鬓发早已被雨水浸透,花白的发丝贴在脸上,半边脸高高肿起,嘴角淌着血,想来是受了不少折磨。可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风雨里顽强燃烧的烛火。
“青梧带着孩子走!”张嬷嬷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将石香炉往沈青梧怀里一塞,“从后墙的狗洞钻出去,往南走,过了汴河就是宗泽将军的军队!”
“嬷嬷!”沈青梧看着举刀重来的金兵,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她记得张嬷嬷总说自己老胳膊老腿的没用了,可此刻老人却像座山似的挡在前面,用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着块碎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露出的青筋像老树根般虬劲。
“走啊!”张嬷嬷突然回头,往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油纸被雨水泡得发涨,里面的东西硬硬的,“这是皇后娘娘让我给你的,说若有万一……让你活下去看看,将来的大宋是什么模样!”她的话音未落,刀疤脸的弯刀就刺穿了她的胸膛,从后背透出半尺长的刀刃,沾着的血珠顺着刀身往下滴,落在沈青梧脚边的泥里。
沈青梧看见老人的身体顿了顿,嘴角却突然绽开一抹笑意,像极了当年给她量体裁衣时的温柔——那时张嬷嬷捏着她的肩说:“青梧这身段,将来定能有番造化。”她想说些什么,却被灵儿死死拽着往庙后拖。孩子的手小得可怜,却带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拉着她钻进供桌后的狗洞。洞壁的砖石刮得她后背生疼,却刮不掉张嬷嬷最后那个笑容,像烙铁似的烫在她心上。
洞外是片荒草丛生的后院,雨水打在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混杂着破庙里传来的金兵怒吼。沈青梧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破庙的门被金兵踹开,张嬷嬷的尸体被他们像拖死狗似的拽出来,扔在泥泞里,白发在雨水中散开,像朵盛开的白菊。她还看见灵儿那条断腿留下的血痕,在雨水中蜿蜒着伸向远方,像条红色的蛇,指引着她们逃离的方向。
“姐姐,走。”灵儿用尽力气将她往前推,小小的身子却在不住发抖。沈青梧这才发现孩子的手里还攥着半块糖,是去年上元节她给的杏仁糖,油纸早就被雨水泡烂,糖块却被孩子用体温焐得半化,黏糊糊地沾在掌心,散着淡淡的甜香。
她们在雨幕中奔跑,穿过荒芜的菜园,菜畦里的冬白菜被踩得稀烂,流出的菜汁混着雨水在地上汇成绿色的溪流。跳过倒塌的土墙时,沈青梧的膝盖磕在砖头上,疼得她几乎站不稳,却被灵儿死死架着胳膊往前挪。她紧紧攥着张嬷嬷给的油纸包,里面的硬物棱角分明,硌得她掌心生疼,想来是块刻着字的玉佩。她不知道宗泽将军的军队是不是真在汴河南岸,也不知道往南走要多久,她只知道不能停下,不能让张嬷嬷白死,不能让灵儿那双染血的眼睛再失去光彩。
跑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沈青梧突然停下脚步。树身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树皮上还留着她小时候刻的歪歪扭扭的“青”字,此刻却被金兵用刀砍得乱七八糟。她看见郑皇后被金兵绑在树干上,凤冠早已不知所踪,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身上的翟衣被撕成了布条,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鞭痕,新伤叠着旧伤,像幅狰狞的画。几个金兵正围着她调笑,领头的是个独眼金兵,瞎眼处盖着块肮脏的破布,他用弯刀挑开皇后的衣襟,另一个矮胖的金兵则往她脸上泼泥水,还有个瘦高个金兵甚至伸手去扯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往树干上撞。
“娘娘!”沈青梧的声音哽咽着,想冲过去却被灵儿死死抱住。孩子的胳膊虽然细,力气却大得惊人,勒得她腰都快断了。
“姐姐不能去……”灵儿的眼泪打在她手背上,滚烫的,“嬷嬷说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报仇……”
郑皇后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雨幕中搜寻着。当她的目光落在沈青梧藏身的柴草堆时,突然用力挣脱了一下,嘴里发出模糊的声响,像是被血堵住了喉咙。沈青梧看懂了她的口型——那是“活下去”三个字,和张嬷嬷说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那个矮胖的金兵突然举起弯刀,朝着皇后的脖颈砍去。沈青梧猛地闭上眼,却听见“铛”的一声脆响,睁眼看见支羽箭射穿了金兵的手腕,箭尾还在微微颤动,箭杆上刻着个“宋”字。
“宗将军的军队!”灵儿突然指着南边尖叫起来,声音里带着狂喜,几乎破了音。
沈青梧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看见雨幕尽头出现了一片红色的旗帜,像团燃烧的火焰正冲破乌云。旗帜上的“宋”字在风雨中猎猎作响,伴随着震天的呐喊声,越来越近。为首的是位银甲将军,面容刚毅,手持长枪,正是宗泽将军麾下的偏将岳云。金兵们慌了神,纷纷拔刀迎战,却被宋军的箭雨射得人仰马翻,那个刀疤脸刚举起弯刀,就被三支箭钉在了槐树上,临死前还死死瞪着沈青梧藏身的方向。
“青梧!”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厮杀声传来。沈青梧循声望去,看见教坊司的李乐师正骑着马冲过来,他的白袍上沾满了血污,原本束发的玉簪断了,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手里却还紧紧抱着那张焦尾琴。去年上元节,就是这双手为她伴奏《霓裳羽衣舞》,指尖在琴弦上流淌出月光般的清辉,此刻却握着柄长剑,剑上的血珠顺着琴身往下滴,在琴尾的凤纹上洇出小小的红痕。
“快上马!”李乐师翻身下马将她们拽到马背上,自己则牵着缰绳往南跑。沈青梧紧紧抱着灵儿,感受着马背上的颠簸,怀里的油纸包硌得胸口生疼。她回头望去,看见郑皇后的尸体还挂在老槐树上,风吹动她散乱的白发,像面破碎的旗帜,在雨幕中轻轻摇曳。
雨还在下,却似乎没那么冷了。沈青梧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里面的硬物棱角分明,想来是块刻着字的玉佩。她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不知道这风雨何时才能停歇,可当她看见灵儿在怀里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李乐师的背影在雨幕中愈发挺拔,突然觉得掌心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这疼痛提醒着她,自己还活着。
活着,就还有希望。
就像这被血浸透的汴京土地,纵然此刻荒芜,终有一天,会开出新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