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汴河血浪声
马蹄踏过积水的声响像密集的鼓点,敲在沈青梧紧绷的神经上。李乐师李砚牵着马缰在前面疾行,他那件素日里一尘不染的白袍此刻沾满泥污,下摆扫过泥泞时,溅起的泥点混着暗红的血渍,在身后拖出条蜿蜒的痕迹,宛如一道未干的伤疤。沈青梧侧身坐在马鞍上,怀里紧紧搂着灵儿,孩子那条被踩断的右腿搭在她膝头,裤管早已被血浸透成深褐色,每颠簸一下,灵儿就会发出声压抑的抽气声,却始终咬着牙不肯哭出声——那截小腿以诡异的角度向外撇着,皮肉下凸起的骨头轮廓清晰可见,仿佛随时会戳破皮肤。
雨势渐小,铅灰色的云层裂开道缝隙,漏下一缕惨淡的天光。沈青梧这才看清沿途的景象:烧毁的民宅还在冒着青烟,焦黑的房梁上挂着半片孩童的衣角,那布料是去年时兴的水绿罗,绣着缠枝莲纹样,此刻却像片枯败的叶子;路边的老槐树被拦腰斩断,树桩上的断口还在渗着琥珀色的树汁,黏稠的汁液混着雨水往下淌,在树根处积成小小的血洼,像在无声地淌血;沟里横七竖八扔着几具金兵尸体,野狗正扯着他们的皮甲疯狂撕咬,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肉分离声,其中一条瘸腿的黄狗叼着半只手臂,抬头时露出染血的獠牙,吓得灵儿猛地往沈青梧怀里缩,小拳头攥住了她的衣襟。
“李大哥,我们真能到汴河吗?”沈青梧的声音有些发颤,掌心的伤口被油纸包硌得生疼,里面的硬物硌出的形状越来越清晰——四四方方,边缘带着棱角,像是块黄铜令牌。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禁军换防时出了乱子,正是郑皇后拿出过类似的物件调兵遣将,那时尚服局的张嬷嬷还悄悄拽着她的袖口说:“这是殿前司的令牌,见牌如见圣上,整个汴京城能调动禁军的,除了官家就是娘娘了。”
李砚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的左额角有道新伤,血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巴处积成小小的血珠,滴落在胸前的焦尾琴上。“过了前面那道石板桥就是汴河渡口,”他的声音比往日沙哑许多,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斥候来报,宗将军的军队昨夜刚收复了南岸,只要过了河就安全了。”他怀里的焦尾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琴身的朱红漆皮蹭掉了好几块,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纹,倒像是溅上的血渍——去年中秋在御花园,他就是用这张琴为她伴奏《秋江夜泊》,那时琴弦上还缠着金丝,琴尾嵌着的螺钿在月光下泛着柔光,如今只剩两根断弦在风中轻颤。
灵儿突然拽了拽沈青梧的衣袖,小手指着前方岔路口:“姐姐你看,是王三郎!”
沈青梧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个穿青布短打的汉子正被两个金兵押着往前走,他的胳膊被粗麻绳反绑在身后,绳子深深勒进皮肉,背后的伤口渗着血,染红了半件衣衫,那伤口纵横交错,显然是被鞭子抽的。那是住在坤宁宫西角门附近的杂役王三郎,去年上元节还给她送过自家做的桂花糕,糕上的蜜饯摆成小蝴蝶的模样,他挠着头憨笑:“俺婆娘说,青梧姑娘跳《霓裳羽衣舞》时,就像这蜜饯蝴蝶活过来了。”此刻他正拼命挣扎,脚下的草鞋磨破了底,露出的脚趾在泥里蹬得发白,嘴里骂着:“狗鞑子!我大宋男儿就是死,也不会给你们当牛做马!”
“放开他!”沈青梧下意识地喊道,话音刚落就被李砚按住了肩膀。他的掌心滚烫,带着琴师特有的薄茧,按得她肩窝生疼。
“别出声!”李砚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被风声吞没,“他们有两个人,我们带着孩子,救不了他。”
可已经晚了,押解王三郎的金兵听见了动静,转过头来。其中个瘦高个金兵眼睛一亮,他的鼻子缺了半块,露出森森白骨,显然是从前打仗留下的疤,突然甩开王三郎,举着弯刀朝他们冲来,嘴里嚷嚷着:“是跑掉的南朝宫女!将军说过,抓住这等标致的赏十两银子,够买三匹好马了!”另一个矮胖金兵也跟着笑,用刀柄狠狠砸在王三郎后脑勺上,汉子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被他用穿着皮靴的脚踩着后背,动弹不得,嘴里却还在骂:“狗娘养的……”
李砚猛地将沈青梧往马背上推:“抓紧缰绳!”他自己则抽出腰间长剑迎了上去,那剑原是教坊司的佩剑,平日里只作装饰,剑鞘上的缠绳都没磨旧,此刻却成了保命的武器,剑尖与金兵的弯刀撞在一起,发出“锵”的脆响,火星溅在他的白袍上,烧出个铜钱大的黑洞。另一个金兵见状,也举刀朝马腹砍来,沈青梧慌忙拽动缰绳,马受惊扬起前蹄,险些将她甩下去,她死死抱住马颈,看见李砚的白袍被刀划开道口子,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衣襟,像极了他琴谱上《广陵散》段落旁的朱砂批注。
“青梧快走!”李砚被两个金兵缠住,根本顾不上她们,他的左臂被划了一刀,血顺着手指往下滴,滴在焦尾琴上,洇出小小的红圈,“到了渡口找赵毅统领,就说我李砚让你来的!他认得我这张琴——琴尾有个月牙形的疤,是去年陛下赏赐时不小心磕的!”
沈青梧咬了咬牙,牙齿深深嵌进下唇,尝到淡淡的血腥味。她低头对灵儿说:“抓紧姐姐的腰,千万别松手!”孩子用力点点头,小胳膊紧紧搂着她的腰,断腿在颠簸中撞得她肋下生疼,却像根针似的刺着她保持清醒。沈青梧猛地一夹马腹,马吃痛往前冲去,将身后的厮杀声远远抛在身后。她不敢回头,怕看见李砚倒下的身影,只能死死盯着前方的石板桥——桥栏上的石狮子被砸掉了右耳,眼眶里积着雨水,像在流泪;桥面上的青石板被马蹄踩得松动,缝隙里还嵌着几缕女人的头发,乌黑的,编着精致的络子,想来是哪个宫女逃难时不小心刮掉的。
刚冲过石桥,就听见身后传来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刺破雨幕,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沈青梧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那是谁的声音,去年教坊司合奏《梅花三弄》时,李砚总说自己的嗓子能唱到最高音,清亮如鹤唳,此刻却只剩下临死前的悲鸣,像琴弦被生生扯断。
“姐姐,李大哥他……”灵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小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打湿了沈青梧的衣襟。
“别回头!”沈青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用力眨了回去,泪水划过脸颊,带着雨水的冰凉,“我们得活着过河,不能让他白死。”她怀里的油纸包被汗水浸得更软了,突然“啪”地一声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东西——是块黄铜令牌,巴掌大小,上面刻着“殿前司”三个篆字,字体遒劲,边缘还刻着个小小的“郑”字,那是皇后的私印,去年她亲眼见过皇后在奏章上盖过这个印。
沈青梧的心猛地一跳,这是皇后的令牌!难道张嬷嬷给她的,是能调动军队的信物?
就在这时,渡口突然传来阵骚动。只见十几个金兵正将一艘渡船往水里推,船身斑驳,多处木板开裂,桅杆断了半截,上面还挂着半面“宋”字旗,被撕得只剩个角。船上挤满了要逃难的百姓,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跪在船头,那孩子不过周岁,裹在破烂的襁褓里,小脸冻得发紫,正哇哇大哭。妇人哭喊着:“求求你们让我们过河吧!我男人在南岸跟着宗将军当兵,我要去找他!”
“滚开!”个络腮胡金兵一脚将她踹倒在地,那妇人怀里的孩子滚落在船板上,哭得更凶了。他吐了口唾沫,用生硬的汉话说:“这船是我们完颜将军要用的,你们这些南朝猪不配坐船!”旁边几个金兵跟着哄笑,有人用刀鞘敲着船帮,唱着难听的女真歌谣,调子粗犷,像是在庆祝胜利,其中个矮个子金兵还伸手去扯那妇人的头发,将她往船下拖。
沈青梧骑着马冲过去,突然想起李砚的话,举起手里的令牌喊道:“我有殿前司令牌!快放这些百姓过河!”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却努力挺直脊背,像从前在皇后身边听训时那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金兵们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哄笑。“这小娘子怕是吓傻了,”那个踹人的络腮胡金兵笑得前仰后合,他的门牙缺了一颗,说话漏风,“块破铜烂铁就想命令爷们?等会儿让你尝尝爷的厉害,保管你哭着喊着求饶!”他突然脸色一沉,举着弯刀朝沈青梧砍来,“拿命来!”
沈青梧慌忙侧身躲过,却被他抓住了马缰绳。马受惊直立起来,前蹄在空中乱蹬,她怀里的灵儿突然尖叫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灵儿!”沈青梧想跳下去救她,却被金兵死死拽着缰绳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孩子重重摔在泥里,额头撞在块尖石上,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她的双丫髻,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那半块杏仁糖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对岸突然传来阵震天的呐喊:“大宋军队在此!”
沈青梧抬头望去,只见南岸的堤坝后冲出无数穿红甲的宋军,旗帜如林,“宗”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为首的将领手持长枪,枪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的甲胄上沾着血污,却挡不住那股锐不可当的气势。金兵们顿时慌了神,络腮胡金兵骂了句女真语的脏话,转身就想跑,却被一支羽箭射穿了后心,箭尾在他背上微微颤动,像只垂死的蝶,他踉跄着扑在渡船上,溅起的水花混着血,染红了半船板的裂缝。
“是宗将军的军队!”船上的百姓欢呼起来,有个白发老丈激动得抹眼泪,抱着身边的年轻人哭:“我儿就在宗将军麾下,我们有救了!”众人互相搀扶着往船尾躲,生怕被流矢误伤。
沈青梧趁机跳下马,冲到灵儿身边将她抱起。孩子的额头磕在石头上,流了满脸的血,糊住了眼睛,却还死死攥着那半块杏仁糖,糖块早已被体温焐化,黏在掌心,甜香混着血腥气,格外刺鼻。看见沈青梧,她虚弱地笑了笑,声音细若蚊蚋:“姐姐……我们安全了……糖没掉……”
宋军很快驾着三艘小船渡过河来,为首的赵统领翻身下马,他的左臂用布条缠着,渗着血,显然是刚打过仗,看见沈青梧手里的令牌,脸色一变,立刻单膝跪地,声音洪亮:“末将殿前司统领赵毅,参见……”
“赵统领不必多礼,”沈青梧打断他,将令牌递过去,指尖因为失血而发白,“这是郑皇后的信物,她让我交给能救国的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每说一个字都像扯着心尖,“皇后和教坊司的李砚乐师他们……都牺牲了。”
赵毅接过令牌,双手微微颤抖,他用袖口擦了擦令牌上的泥污,露出底下清晰的刻字和那个“郑”字私印,突然朝着汴京的方向跪下,对着北方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末将定不负皇后所托,誓死保卫大宋!”他身后的二十几个士兵也跟着跪下,甲胄碰撞的声音整齐划一,像惊雷滚过大地。
沈青梧抱着灵儿,站在汴河畔,看着宋军将士们清理战场,有的在掩埋百姓尸体,有的在救治受伤的难民。河面上漂浮着金兵的尸体和烧毁的船板,河水被染成了暗红色,却挡不住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南岸的土地上。有个老妇人跪在河边,用手掬起河水洗脸,浑浊的水顺着她的皱纹往下淌,她却笑了,露出没牙的牙床:“是咱大宋的水……喝着就是甜的……”
灵儿在她怀里慢慢睁开眼睛,指着南岸说:“姐姐你看……草是绿的……”
沈青梧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南岸的堤坝上,几株蒲公英在风中摇曳,白色的绒毛被吹得漫天飞舞,像无数个小小的希望。她突然想起张嬷嬷临死前的话:“活下去看看,将来的大宋是什么模样。”
她轻轻摸了摸灵儿的头,声音坚定,带着从未有过的力量:“嗯,我们会活下去的。”
汴河的水还在流淌,带着血污,也带着希望,奔向远方。而属于沈青梧的故事,才刚刚翻开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