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云梦山月冷
沈青梧跟着伤兵营的队伍往云梦山撤退时,太阳已经西斜,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拖在地上的魂魄。络腮胡亲兵小五举着面残破的“宋”字旗走在最前面,旗面被风扯得哗哗响,边角处撕裂的布条随风乱舞,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他走得极稳,每一步都踩在坚实的土路上,仿佛那面旗不是扛在肩上,而是刻进了骨头里。队伍里的脚步声杂沓却有序——瘸腿老兵王二柱拄着枣木棍的“笃笃”声,那枣木被磨得油光锃亮,顶端还包着块铁皮;伤兵们强忍疼痛的闷哼声,有人疼得厉害,就用牙齿咬着袖口;还有灵儿趴在沈青梧背上,偶尔发出的细碎呓语,那是孩子在梦里喊“爹爹”,声音软得像团棉花。
“抓紧了。”沈青梧腾出一只手,托了托背上的灵儿。孩子的断腿用桑木夹板固定着,裹在厚厚的麻布布条里,棱角硌得她后背生疼,像揣着块硬石头。可怀里的药箱更沉,榆木箱子的边角磨得发亮,包着层暗红色的包浆,里面装着张军医最宝贝的金疮药和接骨草,陶瓶碰撞着发出“叮叮”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心上。她的粗布裙摆早已被树枝划破,露出的小腿上划着好几道血痕,渗出来的血珠被汗水冲成了淡红的细线,沾着些草籽,像撒了把碎星子。
“青梧姑娘,歇会儿吧。”张军医从后面赶上来,他的背比清晨更驼了,像座弯弯的石桥,脊梁骨在汗湿的褂子下硌出明显的轮廓。怀里抱着个发高烧的孩童,那孩子是从北岸逃难来的孤儿,名叫小石头,脸蛋烧得通红,像熟透的柿子,嘴唇却干裂起皮,嘴里不停喊着“娘”,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老军医的灰布褂子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露出嶙峋的肩胛骨,像两截枯木,“前面有片酸枣林,能遮遮日头,让孩子们喝口山泉水。我看小石头快撑不住了,得让他润润嗓子。”
沈青梧点点头,脚步却没停。她的鞋底早被碎石磨破,脚心踩着尖利的石片,疼得钻心,可看看身边的人——那个缝补铠甲的女兵阿翠,梳着双丫髻的姑娘正背着个断了胳膊的小士兵,那士兵叫狗剩,不过十三四岁,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阿翠咬着牙往上坡走,脖颈处的青筋突突直跳,鬓角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却顾不上擦;独眼车把式老马,右眼戴着块黑布,只留着左眼视物,那只眼睛浑浊却锐利。他把唯一的马车让给了重伤员,自己牵着马缰绳,瘸着腿在前面引路,马背上还驮着两袋救命的草药,布袋上印着“济世堂”三个字,边角处绣着朵小小的兰花,想来是药铺老板娘亲手缝的。她这点疼,算什么呢?
走进酸枣林时,夕阳的金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地上织成张斑驳的网,像谁打翻了装金粉的匣子。空气里飘着酸枣的酸甜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格外清新。沈青梧刚把灵儿放在铺着艾草的土坡上,就听见阿翠“哎哟”一声——她背上的狗剩疼得抽搐起来,额头上的冷汗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阿翠的肩头,把她粗布衣衫洇出片深色的印记。张军医赶紧放下怀里的小石头,从药箱里掏出个粗瓷碗,碗边缺了个小口,倒了半碗深褐色的汤药,撬开狗剩的嘴灌进去,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已经被汗水浸得发潮,边角卷了起来。他捏了点黑色的药末敷在狗剩渗血的伤口上,那药末接触皮肉的瞬间,狗剩的身子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这是将军给的‘还魂散’,能止疼。”老军医的声音有些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他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省着点用,就剩这最后一包了,原是给重伤员备着的。狗剩这孩子,骨头硬,刚才在船上还说要跟着将军杀金兵呢。”
沈青梧看着那油纸包,突然想起郑皇后的药箱里,总放着用金丝楠木盒装着的长白山人参,切片时薄如蝉翼,泡在蜜水里给体虚的宫女喝。那时她觉得寻常的草药都带着土腥味,难闻得很,此刻却觉得这苦涩的药香,比什么都珍贵。她从药箱里拿出块干净的麻布,蘸了点山泉水,轻轻擦着灵儿额头上的汗,孩子哼唧了两声,小手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像抓住救命稻草。灵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那是白天骨头复位时吓的,此刻在夕阳下闪着光。
“青梧姑娘,你看那是不是炊烟?”小五突然指着远处的山谷喊,他的络腮胡上沾着草籽,像撒了把芝麻,眼神却亮得很,像藏着两团火。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缕青烟正从林子里冒出来,在暮色中格外显眼,像条细细的灰丝带,缠绕在墨绿色的树梢上。老马皱起眉头,独眼里满是警惕:“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人家?怕是陷阱。”他年轻时在关外走镖,见多了猎户设的套子,“去年我在雁门关,就见过鞑子装作砍柴人,把我们引进了迷魂阵。”
张军医突然脸色一变,抓起身边的药箱,手都在抖:“不好!怕是金兵的斥候!他们生火取暖,烟子散得慢!这时候的烟,不飘不斜,定是在背风处烧的!”他赶紧将孩子们往酸枣树丛里藏,那些带刺的枝条刮得人胳膊生疼,划出一道道红痕,“快!都蹲下!别出声!谁也不许说话!小石头,把嘴闭上,再哭就把你喂狼!”他对着怀里的孩子低声呵斥,语气却带着难掩的慌乱。
沈青梧刚把灵儿藏进一丛最茂密的酸枣枝里,用自己的后背挡住尖刺,枣刺扎进皮肉,疼得她倒吸口凉气,就听见马蹄声从谷口传来,“哒哒哒”越来越近,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屏住呼吸,透过枝叶的缝隙往外看,只见三个金兵正骑着马往这边走,为首的那个脸上有道刀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像条狰狞的蜈蚣,疤痕处的皮肉往外翻着,看着格外吓人。他手里提着个血淋淋的人头,头发凌乱地垂着,正是刚才在渡口被射死的络腮胡金兵的同伙!马背上还挂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想来是抢来的财物,里面露出半截红色的绸带,像是女人的嫁妆。
“刚才明明看见有人往这边跑了。”刀疤脸金兵用生硬的汉话说,唾沫星子喷在马背上,溅起细小的泥点,眼睛像狼似的扫视着四周,闪烁着贪婪的光,“找到那些南朝猪,将军有赏!赏银子,赏女人!上次那个小娘子,皮肤嫩得像豆腐……”
另一个矮胖的金兵突然指向酸枣林,声音尖细:“那边有动静!草动了!”他说着就翻身下马,马靴踩在枯叶上发出“咔嚓”声,举着弯刀往林子里走,刀身在夕阳下闪着冷光,刀刃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沈青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怀里的短剑——那是宗将军给她的,剑鞘上还刻着朵小小的梅花,是宗将军的女儿宗云亲手刻的,花瓣上的纹路都被磨平了。她还没来得及学会怎么用,此刻却觉得这冰冷的铁家伙,是唯一的依靠,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都在抖。
就在这时,瘸腿老兵王二柱突然咳嗽起来,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清晰,像块石头砸进了深潭。他咳得很凶,身子都在抖,像要把肺咳出来似的。刀疤脸金兵眼睛一亮,拍了下马背,马受惊般抬起前蹄:“在那边!”三个金兵立刻朝着咳嗽声的方向冲过去,马蹄扬起的尘土呛得人睁不开眼。
“快跑!”王二柱突然拄着枣木棍站起来,他的破草鞋早磨没了底,光着脚踩在碎石上,脚底被划出好几道口子,渗着血。他朝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喊,“老子在这儿!来抓啊!狗娘养的金狗!你们爷爷我在这儿!”他的声音里带着豁出去的狠劲,像头被逼到绝境的老黄牛,明知斗不过老虎,也要用角顶一下。跑的时候,他的瘸腿在地上拖出道浅浅的血痕。
刀疤脸金兵果然被吸引过去,狞笑着追上去,嘴里骂着污言秽语:“抓活的!扒了他的皮做马鞍!让他知道跟大金作对的下场!”马蹄声渐渐远去,留下的只有老兵越来越弱的骂声,那骂声里混着咳嗽,最后变成一声凄厉的惨叫,像什么重物坠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了好久,才慢慢消失。
沈青梧看着老兵消失的方向,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灵儿的手背上,孩子吓得瑟缩了一下,小声问:“姐姐,你哭了吗?”她想起这个老兵今早还在教孩子们用石子打鸟,他的手法很准,一扔一个准,说等赶走了金兵,就带他们去看汴京的花灯,说相国寺的灯会上,有能装下十个人的走马灯,灯上画着杨家将的故事。可现在,他却用自己的命,换了他们的活。
“不能再等了。”老马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像块没被磨圆的石头,“天黑前必须赶到山神庙,那里有我们的人接应,再晚就看不清路了。这山里有狼,前几年还有猎户被叼走呢。”他牵着马,将重伤员一个个扶上去,马背上的草药袋晃悠着,发出沙沙的声响,“青梧姑娘,你带着孩子们跟在后面,我和小五断后,有动静就吹口哨,三短一长,记住了吗?”
往山神庙走的路更难了,全是碎石子和烂泥,有些地方还留着野兽的脚印,像个大大的梅花,足有碗口那么大。沈青梧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怀里的药箱撞得她肋骨生疼,像有把小锤子在敲。灵儿不知何时醒了,趴在她背上小声问:“姐姐,王爷爷还会回来吗?”她指的是那个瘸腿老兵,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恐惧。
沈青梧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阿翠在旁边接过话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说得轻快:“会的,王爷爷去给我们探路了,他认识山里的狐狸和兔子,能找到最安全的路,等我们到了山神庙,他就回来了,还会给你带野果子呢,红通通的酸枣,可甜了。”她说着,眼圈却红了,赶紧转过头去抹眼泪,手背上沾着草汁,把脸擦得一道一道的。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像个银盘子挂在天上,清辉洒满山林,把树枝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张巨大的网。他们终于看见了山神庙的影子,那庙很小,墙皮都剥落了,露出里面的黄土,墙头上长着几丛杂草,在月光下轻轻摇晃。门口的石狮子缺了条前腿,却依旧威严地守着,像个忠诚的老侍卫,狮子的眼睛被月光照得发亮,仿佛活了过来。庙门口站着个穿黑衣的汉子,腰间别着把戒刀,刀鞘是鲨鱼皮做的,看见他们,立刻吹了声口哨,那调子很特别,像夜鹰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老马松了口气,独眼里露出笑意:“是自己人!慧能师父果然在!我说将军的人办事靠谱,错不了!”
进了庙才发现,里面早已挤满了人,大多是逃难的百姓,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怀里的孩子饿得直哭;有拄着拐杖的老人,咳嗽声此起彼伏;还有几个受伤的士兵,靠在墙角闭目养神,身上的伤口用布条简单缠着,依旧在渗血。角落里堆着些干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地上铺着破旧的毡子,毡子上打满了补丁,像块拼布。有个老婆婆正用陶罐在篝火上煮着什么,陶罐里的东西咕嘟咕嘟响,散发出淡淡的米汤香,那香味在饥饿的人闻来,比什么珍馐都诱人。老婆婆的头发全白了,用根木簪挽着,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却透着股慈祥。
“我是山神庙的住持,法号慧能。”穿黑衣的汉子原来是个和尚,只是没剃光头,头发用根布带束在脑后,发丝里夹杂着些白发。他的左手少了根小指,断口处结着厚厚的疤,像个小小的肉疙瘩,“宗将军三日前就让人捎信来了,说会有伤员过来,我备了些米汤和草药,都是山里采的,能顶用。”他指着角落里的草堆,草堆上铺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上面绣着朵莲花,“那边干净,先让孩子们歇着,我去添点柴,这火快灭了。”
沈青梧把灵儿放在草堆上,刚想揉一揉酸痛的肩膀,就听见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五跑进来,脸色煞白,嘴唇都在抖:“金兵追来了!大概有十几个人,正往这边来!火把都看见了!”他的手按着腰间的刀,指节发白,络腮胡都在颤。
慧能和尚立刻吹灭了篝火,火星子在黑暗中跳了跳,灭了,只留下点青烟。“快!进地窖!”他搬开供桌下的一块青石板,石板下面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涌了上来,还带着点霉味,“这是前朝战乱时挖的,能藏下所有人,里面有灯油和水,是我去年特意备的。”
众人赶紧往地窖里钻,孩子们吓得不敢出声,被大人连抱带拽地送下去,有人不小心撞到了头,也只是闷哼一声,不敢哭出来。沈青梧抱着灵儿最后一个下去,刚要钻进洞口,就看见慧能和尚从佛像后面抽出一把戒刀,那刀身亮得能照见人影,寒光凛凛。他对小五说:“你们在下面待着,别出声,我去引开他们,往东边的断崖跑,那里有我设的陷阱,他们追不上。”
“师父!我跟你去!”小五想拉住他,却被甩开了,他的手被慧能和尚的袖子扫过,感觉那袖子下的胳膊瘦得像根柴禾。
慧能和尚冲他笑了笑,笑容在月光下格外平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湖水:“出家人,也知家国大义。你们护好这些人,比什么都强。”他转身走出庙门,故意咳嗽了两声,朝着与地窖相反的方向跑去,嘴里喊着“往这边跑啊!抓我啊!”声音越来越远,渐渐被风声吞没。
地窖的石板被盖上的瞬间,沈青梧听见了金兵的怒骂声,弯刀劈砍的脆响,还有慧能和尚最后一声洪亮的“阿弥陀佛”,那声音里没有丝毫畏惧,像寺庙里的钟声,穿透了夜色。地窖里一片漆黑,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有人在偷偷哭,用袖子捂着嘴不敢出声,肩膀一抽一抽的。灵儿突然抱紧了她的脖子,小声说:“姐姐,我怕黑。”
沈青梧摸着她的头,声音却异常平静:“不怕,姐姐在。你看,黑暗里也有声音,那是大家的心跳,扑通扑通的,说明我们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她想起宗将军的话,想起李砚弹断的琴弦,想起慧能和尚的背影,突然明白,这乱世里,总有一些人,像这地窖顶上的石板,用自己的身躯,护住底下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传来小五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有些沙哑:“安全了。”石板被掀开,月光照进来,像一道银色的瀑布,洒在每个人脸上,把人们的脸照得惨白。沈青梧抱着灵儿爬出来,看见庙门口躺着几具金兵的尸体,有的被砍断了脖子,鲜血染红了门前的土地,有的胸口插着戒刀,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死不瞑目。慧能和尚的戒刀正插在最后一个金兵的胸口,刀柄上还缠着他的袈裟布条,那布条是土黄色的,沾着血迹。而他自己,靠在石狮子上,嘴角带着笑,眼睛望着月亮,像是睡着了,月光洒在他脸上,柔和得像谁给他盖上了层白纱,他的僧袍被风吹得轻轻动着,像在呼吸。
老马正在给篝火添柴,火光忽明忽暗,映着他的独眼,闪着泪光。他往火堆里添了根粗木柴,柴薪“噼啪”爆开火星,照亮了他脸上深深的皱纹,那里面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痛。阿翠把孩子们抱到草堆上,用破毡子盖好,有个扎着总角的小姑娘哭着要找爹娘,声音细细的,像只受惊的雏鸟。阿翠就把她搂在怀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那是她家乡的采茶调,从前她娘总在田埂上唱,此刻唱得跑了调,却带着种奇异的安稳力量。
沈青梧走到供桌前,拿起慧能和尚没来得及带走的木鱼。那木鱼是檀木做的,被摩挲得光滑温润,边缘处包着层厚厚的包浆,能看出有些年头了。她轻轻敲了一下,“咚”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在为逝去的人送行。余音在庙里绕了三圈,拂过供桌上蒙尘的佛像,掠过墙角蜷缩的百姓,才慢慢散去,仿佛连菩萨都在侧耳倾听。
月亮升到了中天,清冷的光辉洒在山神庙的屋顶上,瓦片上的青苔泛着幽光,也洒在沈青梧的脸上,像一层薄薄的霜。她看着怀里熟睡的灵儿,孩子的眉头还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缝里还沾着白天的草屑。再看周围疲惫却活着的人们:张军医正给小石头喂药,用粗瓷碗一点点抿进孩子嘴里;狗剩靠在草堆上,断胳膊用布条吊在脖子上,却睁着眼睛看火堆,眼里映着跳动的火苗;老马蹲在庙门口,用布擦拭着那只独眼,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沈青梧突然握紧了手里的短剑,剑柄上的梅花硌得手心发疼,却让她觉得踏实。
这一路,她见过太多死亡,也见过太多牺牲。张嬷嬷用身体挡住的刀,刀刃上还沾着她的血;郑皇后塞给她的干粮,饼渣里混着皇后的体温;李砚断弦的焦尾琴,琴弦上缠着他未说完的话;王二柱瘸着腿的背影,在夕阳里拉成道决绝的线;慧能和尚最后的佛号,在月光里散成了漫天星子……他们用命铺成的路,她不能白走。
地窖里还剩最后一点米汤,沉在陶罐底,带着点沉淀的米渣。沈青梧用破碗盛了一碗,吹凉了用小勺喂给灵儿,孩子咂咂嘴,小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睫毛颤了颤,睡得更香了。她自己也喝了一口,米汤很稀,带着点苦味,那是没去净的谷壳的味道,却在胃里慢慢散开,化作一股暖意,像揣了个小炭炉,熨帖了四肢百骸的寒。
窗外的月亮很亮,像坤宁宫那晚的月光。那时她陪着皇后在廊下赏月,皇后穿着绣凤的宫装,手里捻着串东珠,说:“这月光,照了千年,见证过盛世,也见过战乱。可你看,不管经历什么,它总会再圆起来。”只是那时的月光照的是歌舞升平,宫女们提着的宫灯像串起的星星,太监们捧着的果盘里堆着蜜饯;此刻的月光照的是血与火,照的是废墟上倔强生长的希望,照的是一群在黑暗里相互取暖的人。
沈青梧知道,明天醒来,或许还会有金兵追杀,或许还会有牺牲,山路依旧难走,日子依旧艰苦。但她不会再害怕了。
因为她明白,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是家国,是信念,是那些前赴后继的背影,是黑暗里不肯熄灭的火种。而她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些东西,活下去,像那云梦山的草芽,就算被马蹄踏过,被烈火焚烧,也能从石缝里,钻出绿来。
夜还很长,但天,总会亮的。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像谁在黑布上抹了点白颜料,又渐渐晕开成淡粉,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远处的山林里传来第一声鸡鸣,清越嘹亮,穿透了沉沉夜色,惊飞了庙檐上栖息的夜鸟。
沈青梧把灵儿往怀里紧了紧,站起身。火堆边,老马已经在检查马鞍,小五正磨着长刀,“霍霍”的声响里带着股狠劲。她走到药箱前,打开盖子,把金疮药和接骨草分门别类放好,指尖触到冰凉的陶瓶,心里却一片滚烫。
新的一天,开始了。她的路,也还要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