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吴承恩
徐渭画完荷花,随手把两只毛笔丢进水桶,在身上随意擦了擦手,白皙的皮肤上立马多了几条墨杠。
牢头把一件布袍丢给徐渭,赔着笑脸对李铭父子三人说:“徐先生觉得衣服会束缚灵感,所以画画时都是脱光的。”
徐渭不紧不慢地穿上袍子,将长发拢到脑后随意挽了个结,这才看了眼穿着华丽的李铭父子说:“看上哪幅画就尽管挑,要是定制的话得加钱。”
李铭微笑着说:“这些画,我全要了。”
牢头赶忙提醒:“公子,这些画都已经订出去了。”
话还没说完,一张千两的会票就贴到了他的脸上。
牢头瞬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声不吭了。
接着李铭向徐渭深深作揖说道:“青藤先生,在下李铭。”
没想到徐渭想都没想,果断地摇头说:“我不出去!”
李铭二人和牢头都愣住了,李铭以为徐渭是在嫌接他出狱的条件不够优厚,连忙又补充道:“先生放心,出狱之后,住处、吃食,一切花销都由我来承担,先生只需安心作画即可。”
徐渭却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他说:“这牢狱之中,虽然失去自由,却也少了诸多烦扰,在外面,勾心斗角、名利纷争不断,我在这狱中反倒能寻得一片清净,专心创作。”
李铭皱了皱眉头,他实在难以理解徐渭的想法,在他看来,自由是无比珍贵的,多少人求之不得,怎么徐渭却视自由为累赘呢?他试图再次劝说:“先生,您才华横溢,本应在外面的广阔天地大展身手,何必困于这狭小昏暗的牢房之中呢?您若出去,以您的才情,必能名动四方,受万人敬仰。”
徐渭冷笑一声,说道:“名动四方?受万人敬仰?那些虚名不过是过眼云烟,我现在在这狱中,想画便画,不想画便歇着,无人打扰,无人苛责,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鲁晨也开口了:“徐先生,您莫要固执,这牢狱终非久留之地,您若一直待在这里,岂不是埋没了您的绝世才华?我们诚心诚意接您出去,也是希望能让您的才华得以更好的施展啊。”
徐渭看着李铭二人,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但仍旧坚定地说:“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心意已决,我在这狱中能找到创作的灵感,能远离世俗的纷扰,这是外面没有的,你们请回吧。”
徐渭把床上的画胡乱堆到桌上,惬意地躺下,回道:“这儿吃得不错,睡得安稳,还没人打搅,甚至还有专人给我写书看,唯一不好的就是更新太慢。”
就在这时,隔壁忽然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让他赶紧滚!老夫都快被他逼疯了!”
徐渭却冷冷一笑:“你就别想了,看不到大结局,我是不会出去的。”
“哼,有你在,老夫这书写得就没个完!”
“呸,你就是那只断更的狗……”
华仲亨听得一头雾水,指了指隔壁,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牢头赶忙解释:“那位老先生以前当过官,又没定罪,就一直待在隔壁,他整天说写书,可一个月下来也没写出多少字,倒是浪费了不少纸。”
“你懂什么!”隔壁的老者气得走到栅栏旁,“老夫这是字斟句酌,对自己的文字负责!”
李铭注意到对方头发凌乱、眼眶深陷,心里暗想,写不出来就算了,何必把自己逼成这样?真是让人同情。
“别废话了,故事框架都有了,你只需要把它们串起来。”徐渭却一点也不同情他,撇嘴说,“这有什么难的?我一天就能写两万字!”
“你以为那是灌水吗?”老者气得不行,“没错,有现成的故事可以参考,但改编不能乱编!知道吗?”
李铭走到桌子旁,从徐渭的画纸下翻出几张稿纸,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第四十二回,大圣殷勤拜南海,观音慈善缚红孩”。
他忍不住笑了,难怪徐文长不想出狱,原来是在写《西游记》啊?那隔壁的老先生岂不是就是章……不,应该是吴承恩?
没想到《西游记》这时候才写了一半……赵公子心想,要不要一起合作呢?
算了,还是做个正直的人吧,他随即唤来华仲亨,压低声音问道:“那位老先生究竟是因为何事而身陷囹圄?”
华仲亨一时有些茫然,他还没弄清楚那人的具体身份,于是便示意牢头过来,想要问个明白。
牢头见状,急忙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此人便是湖州府长兴县的吴县丞。”
“哦,原来是他。”华仲亨这才恍然大悟,这起案子牵连甚广,虽然他并未直接参与审理,但其中的来龙去脉也大致清楚。
接着,他便向李铭详细解释起来:
“这件事还要追溯到前两年,当时浙江巡抚刘中丞在全省范围内推行了一项‘里递征粮政策’……简单来说,就是让地方上的里长、甲长兼任粮长,负责为朝廷征收粮草,然而,这个法子其实并不高明,很容易引发征粮过程中的混乱,还可能对小户人家造成侵害,因此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反弹。”
鲁晨听到这里,不禁眼前一亮,心中暗自思量:这个我曾在课堂上听过相关的内容!
昨天,海瑞与他仔细剖析了当下征粮制度存在的严重不合理之处,现行的征粮方式并非由官府直接负责粮食的征收与解运,而是官府依据征收粮额将辖区划分为若干个粮区,然后在每个粮区内,由纳粮数量最多的大户轮流担任粮长,承担起粮食征收和解运的工作。
在国家初立之时,这一差事堪称既有实际收益又有体面形象的好事,当时,大户们为了争夺担任粮长的资格,可谓是趋之若鹜。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土地兼并现象愈发严重,大量田亩逐渐集中到了能够享受免税特权的官绅名下。
如此一来,税赋的压力便全部落在了剩余那些依靠自身耕种土地为生的农民身上,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辛辛苦苦耕种一份田地,却要缴纳双倍的税赋,这沉重的负担让他们如何承受得了?面对如此困境,农民们要么选择效仿他人,投身到缙绅之家充当奴仆,以求得一条生路;要么就索性举家逃亡,沦为流民,四处漂泊。
结果就是,实际交税的人数越来越少,但朝廷依旧按照原有的标准向粮长征收粮食,这就导致大户们不仅无法从担任粮长这一职务中获取利益,反而还要自己倒贴钱财,去填补粮税的缺口。
大户们又怎会甘心吃这样的亏呢?于是,他们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办法,纷纷逃避担任粮长这一职务。
而里递征粮政策,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经大户们的游说得以推出的,该政策改为由里长甲长兼任粮长,说到底,这就是大户们将自己的负担转嫁给小户的甩锅行为。
在那个时代,担任里甲长并非是个让人趋之若鹜的差事,毕竟没几个大财主愿意揽下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而那些身处这个职位的里长、甲长,生活往往并不宽裕,一旦被迫当了粮长,那简直就是走上了倾家荡产的绝路。
这些里长、甲长在乡间村里又有着不小的威望,要是强行把征粮的责任甩到他们头上,必然会引发强烈的反弹,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整个乡里都会陷入混乱,到时候,一粒粮食都别想顺利收上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长兴知县归有光挺身而出,带头反对这项不合理的政策,他的这一举动,就像是吹响了抗争的号角,一时间,二十几个知县纷纷响应,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反对力量。
但刘中丞性格强硬,丝毫没有动摇推行“里递征粮”政策的决心,依旧严令继续强推,结果正如很多人预料的那样,嘉靖四十五年的浙江税粮,仅仅只收上来了一半,征收工作遭遇了巨大的阻碍。
刘中丞对此大为光火,为了维护政策的执行,他严令按察司和分守道对领头反对的归有光展开调查,可当时民意汹涌,百姓们情绪激昂地冲击巡抚衙门,形势一度十分紧张,最后,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上级只是把刘知县调离了事发之地,算是暂时平息了一部分风波。
而那个带着百姓闹事的吴县丞,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以煽动民变的罪名,被无情地抓进了大牢。
浙江按察司担心此事再节外生枝,引出更多的乱子,便依照相关律条,将他解送到了刑部。
此时,有人不禁轻声问道:“那这案子,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目前还没什么动静。”华仲亨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之前这件事在廷议上讨论过,之后刘中丞没过多久就被调离了岗位,他那‘里递征粮政策’也自然就不了了之了,我听说归有光一直为吴县丞鸣不平,还专门筑了一间土室,整天待在里面,扬言要陪着吴县丞一起坐牢……”
“刑部这边呢,判也不是,放也不是,到最后这个棘手的问题就一直被搁置在那里。估计是想着等热度降下来再做打算吧。”华仲亨说着,突然笑了起来,“其实啊,这都快两年时间过去了,这事儿早就凉透了。”
他对南京刑部这种玩忽职守的行事风格太清楚了,想来负责审案的官员,十有八九早就把这么个人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或许是个机会。”李铭轻声说道,“看看能不能顺便拉他一把。”
“没错。”华仲亨在刑部待了这么多年,自然明白李铭话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