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浮华未散。醉月楼的笙歌笑语被远远抛在身后,只余下怀中那方浸染着药草冷香的丝帕,以及丝帕内那张薄如蝉翼、却重逾千钧的生死账册,紧贴着李寻欢的心脏,如同两块滚烫的烙铁。夜风穿过寂静的街巷,带着深秋的寒意,却吹不散他胸中翻腾的怒火与急迫。
严世贞!通敌!卖国!贪墨!构陷!
账册上那冰冷清晰的文字,如同淬毒的钢针,反复刺穿着他的神经。孙承宗死不瞑目的双眼,赵谦凝固的惊骇,幽州将士在弓弩失灵下绝望的嘶吼……这一切的源头,此刻正安坐在那巍峨的首辅府邸,编织着置他于死地的毒网!
时间!他需要时间!需要将这足以颠覆朝野的铁证,在严世贞发动最后的栽赃之前,呈递到御前!呈递到那位看似疲惫、实则心思深沉的帝王面前!
然而,严世贞绝不会给他这个时间。醉月楼的刺杀失败,账册丢失,必然已惊动这条盘踞在帝国心脏的毒蛇。天罗地网,恐怕早已在皇城内外悄然张开。
李寻欢没有回自己的府邸。那里必然是第一个被盯死的地方。他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凭借着对京城街巷的熟悉和超凡的身手,在重重屋脊与僻静小巷间穿梭,避开巡夜的更夫和可能存在的眼线。他的目标很明确——城西一座香火冷清、主持是父亲旧友的破败小庙。那里,或许能暂时栖身,争取一夜的时间,整理思绪,规划最后的进击。
就在他掠过一条靠近皇城根儿的暗巷时,一阵极其异常、如同滚雷般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声,撕裂了京城的寂静!
“哒哒哒哒哒——!!!”
那马蹄声密集、疯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亡命意味!如同战鼓擂响在心脏之上!由北而来,直冲皇城正门——承天门的方向!
李寻欢猛地停住脚步,身体紧贴在冰冷的墙壁阴影中,心脏骤然缩紧!这个时辰!这种速度!这种气势!只有一种可能——八百里加急!边关军报!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全身!幽州!
他屏住呼吸,目光穿透巷口的黑暗,死死盯住承天门的方向。
只见一骑快马,如同从地狱中冲出的鬼魅,浑身浴血!马上的骑士,头盔早已不知所踪,散乱的头发被血污黏在脸上、脖子上,身上的甲胄破碎不堪,露出里面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早已浸透了战袍,随着马匹的狂奔,在青石路面上洒下断断续续、触目惊心的血线!他伏在马背上,身体摇摇欲坠,仅靠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力死死抓着缰绳,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急报——!!!幽州——!!!”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悲愤与绝望,如同垂死孤狼的最后嗥叫,在寂静的夜空中凄厉地回荡!
“开城门!八百里加急!幽州军情!!” 骑士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声音已近呜咽。
承天门前值守的禁军显然也被这惨烈的一幕惊呆了!短暂的死寂后,巨大的城门在刺耳的机括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那血骑没有丝毫减速,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死亡的气息,一头撞入了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深深门洞!
“幽州……完了……” 骑士最后一声绝望的嘶吼,被厚重的城门吞没。
马蹄声消失在皇城之内。死寂重新笼罩了承天门外。只有青石板路上那蜿蜒刺目的血迹,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无声地诉说着边关的惨烈。
李寻欢站在阴影里,浑身冰凉,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虽然早有预感,虽然从账册上已知晓阴谋,但当这血淋淋的现实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砸在眼前时,那巨大的冲击力,依旧让他心神剧震!
幽州……真的完了!因为那些被暗中缩短了三十步射程的弓弩!因为严世贞勾结塞外、出卖军情的滔天罪行!数千甚至上万将士的血,此刻正浸染着边关的冻土!
悲愤如同岩浆,在他胸中奔涌咆哮!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勉强维持住理智没有崩溃。账册!怀中的账册!此刻不仅关系着他个人的生死,更背负着幽州万千枉死将士的冤屈和血泪!这血仇,必须以严世贞的彻底覆灭来偿还!
他不再停留,身形化作一道更疾的青影,朝着城西小庙的方向,全速掠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石板上,也踏在心头那沉甸甸的血色之上。
……
**翌日,卯时初刻。金銮殿。**
往日庄严肃穆的朝堂,今日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重与恐慌。空气仿佛凝固,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压抑。龙椅之上的明孝宗朱祐樘,面色比往日更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紧抿的嘴唇显示出他内心巨大的波澜。一夜未眠。
阶下,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左侧文官之首,严世贞身着绯红仙鹤补服,神情肃穆沉重,眉宇间凝聚着忧国忧民的痛楚,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微微垂首,但眼角的余光,却如同冰冷的毒蛇,不动声色地扫过殿中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了右侧武官班列末尾,那个身着青色官袍、脸色同样苍白却站得笔直的身影——李寻欢。
李寻欢是被大理寺“随侍”强行从城西小庙“请”来的。罪名是“潜逃”。显然,严世贞已经发动了。昨夜的血骑急报,就是催命的符咒。
“宣——幽州信使!” 司礼监大太监魏彬尖细而沉重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两名禁军搀扶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踉跄着步入大殿。正是昨夜那个浴血入城的骑士。他身上的伤口已被简单包扎,但依旧有血水渗出,脸色灰败如金纸,眼神涣散,全靠一股意志支撑。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身体剧烈颤抖。
“陛……陛下……”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幽州……幽州……失守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失守”二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响!群臣哗然!人人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幽州,北疆重镇,竟在一夜之间失守?!
“说!怎么回事?!” 朱祐樘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声音带着帝王的震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是弓弩!” 信使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眼神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和悲愤,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如同泣血!“敌军……敌军骑兵冲锋……我军弓弩……弓弩齐射……可……可箭矢……箭矢根本够不着!射程……射程比平时短了……短了至少三十步!!”
“三十步!!” 大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武将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三十步!在骑兵冲锋的战场上,这足以让弓弩手失去一轮甚至两轮齐射的机会!足以让防线瞬间崩溃!
“胡说八道!” 兵部左侍郎(孙承宗死后暂代尚书职)立刻跳了出来,脸色涨红,厉声斥责,“军械制造、验收皆有严格章程!幽州驻军所用弓弩,皆按《武经总要》图谱打造,射程百二十步,乃定制!岂会无故缩短三十步!定是你临阵脱逃,妖言惑众,推卸战败之责!”
“放屁!” 信使怒目圆睁,一口血沫狠狠啐在地上,挣扎着指向自己身上狰狞的伤口,“推卸?!老子亲眼看着兄弟们……看着将军!箭射不出去!被……被敌人的铁蹄活活踏成肉泥!老子身中十七刀!拼死杀出报信!你他妈说老子推卸?!”
他猛地撕开胸前染血的绷带,露出下面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那惨烈的景象,让不少文官骇然失色,纷纷后退!
“我们的弓弩……有问题!” 信使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带着泣血的控诉,“箭射出去……软绵绵的……根本射不远!好多兄弟的弓……拉到一半……弓臂就……就断了!弓弦……也崩了!像是……像是朽木烂绳!将军……将军他……他拿着断弓……死不瞑目啊!他临死前……指着京城的方向……喊……喊……”
信使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死死瞪着前方,仿佛看到了那炼狱般的场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头一歪,彻底气绝身亡!那双圆睁的眼睛,依旧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不甘和……指向!
整个金銮殿,陷入了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只有信使那死不瞑目的双眼,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那无声的控诉,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他临死前未尽的指向,更是如同惊雷,在所有人脑中炸响——京城的方向!兵部!工部!甚至……更高层!
朱祐樘的身体晃了晃,被魏彬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神中充满了震惊、痛楚和……一种被深深愚弄的暴怒!他死死盯着信使的尸体,又猛地看向阶下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了严世贞和李寻欢身上!
严世贞在信使控诉弓弩射程缩短、弓臂断裂时,脸色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变,但瞬间便恢复了那副沉痛悲悯的表情。他踏前一步,声音沉重而沙哑,带着无尽的悲愤:
“陛下!边关将士喋血,重镇失守,此乃国朝百年未有之痛!孙尚书尸骨未寒,竟又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军械乃国之重器,竟成戕害我忠勇将士的凶器!此中必有滔天阴谋!必有硕鼠蛀虫,祸国殃民!”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狠狠刺向站在武官班末、沉默不语的李寻欢!
“李寻欢!” 严世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背叛的震怒和凛然正气,“琼林宴上,孙尚书暴毙于你面前!死前紧攥你衣袖,留下塞外狼族金箔!翰林院书库,你身陷其中,大火焚天,看守老吏赵谦离奇中毒身亡!昨夜,幽州血战,弓弩尽废,将士含恨!而你——!”
他戟指李寻欢,字字如刀,响彻大殿:
“你身负飞刀绝技,来历莫测!贡院血案,你虽破妖阵,然疑点重重!琼林宴后,你本应羁押待审,却借修书之名,行不轨之实!书库大火,你安然脱身,行踪诡秘!幽州惨败,军械尽毁,你难脱干系!更有人证物证指认,你李寻欢,早与塞外异族勾结,收受重金,篡改军械图册,泄露军情,意图颠覆我大明江山!”
严世贞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高高举起!那册子样式古朴,封皮赫然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图腾!与他之前诬陷的塞外金箔图腾一模一样!
“此乃昨夜,从你李府密室暗格中搜出的密账!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你李寻欢与塞外狼族交易的细节——篡改幽州弓弩图纸,缩短射程三十步!换取黄金十万两!更有‘醉梦’剧毒配方,与毒杀孙尚书之毒,系出同源!铁证如山!李寻欢!你还有何话说?!”
“哗——!!!”
整个金銮殿彻底炸开了锅!群臣惊骇!所有的矛头,所有的证据,在这一刻,被严世贞以雷霆万钧之势,全部指向了李寻欢!勾结外敌!毒杀重臣!篡改军械!导致边关惨败!国贼!奸细!人人得而诛之!
无数道或愤怒、或鄙夷、或恐惧、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李寻欢!
御林军统领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殿外传来甲胄摩擦的铿锵声!
杀局!图穷匕见!
朱祐樘的目光也死死锁定了李寻欢,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怀疑,有痛心,更有一丝帝王的冷酷!
风暴的中心,李寻欢孤身而立。青色的官袍在肃杀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单薄。面对严世贞字字诛心的指控,面对那本伪造的“密账”,面对千夫所指,他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压抑到极致的火山,是淬炼到极致的寒冰。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重重人影,直视着龙椅上那位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声音清朗、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金殿穹顶的力量:
“陛下,臣,有本奏。”